空房(六)
派出所调解室的摔门声,像一根冰冷的楔子,彻底钉死了我与张家本家之间那道本就摇摇欲坠的亲情之门。日子并未因立案而变得轻松,反而像一张绷紧的、浸透了墨汁的皮纸,沉甸甸地悬在头顶,随时可能碎裂,泼下更浓稠的黑暗。赔偿通知下来了,三叔公和张建军捏着鼻子赔了换玻璃的钱,托一个面生的本家小辈送来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扔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像施舍给路边的乞丐。那羞辱,比砖头砸在心上更闷,更疼。
恐惧并未消散,它只是换了副面孔,变得更加阴冷和无处不在。走在街上,总觉得背后有粘腻的目光,回头望去,却只有匆匆的行人或冷漠的侧脸。厂里的窃窃私语似乎平息了些,但那种无形的隔膜和刻意的疏远却更厚了。休息时,我常坐的那张长凳周围,自动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真空地带。偶尔与某个工友目光相接,对方会立刻像被烫到般移开视线,仿佛我身上带着某种不洁的瘟疫。连食堂打饭的阿姨,给我舀菜的手似乎都比别人抖得更厉害些,勺里的分量肉眼可见地缩水。
“孤煞星”、“克夫”、“不识好歹”、“搅家精”……这些恶毒的标签,像无形的符咒,被看不见的手贴满了我的后背。它们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喧嚣都更能压垮脊梁。我成了这座小县城里一个移动的、令人避之不及的禁忌。曾经偶尔还会打招呼的邻居,现在远远看见我,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就拉着孩子快步绕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排斥和冰冷的审判。
下班回到那间房子,成了唯一的喘息,却也成了更深的煎熬。新换的玻璃窗,擦得异常干净明亮,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无声地记录着那夜的暴行和屈辱。它隔绝了冷风,却隔绝不掉心底的寒意。我常常蜷缩在沙发里,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听着墙上挂钟那单调、固执的“咔哒”声,数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孤独像冰水,从每一个毛孔渗透进来,浸透骨髓。握着那把冰凉的扳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它沉甸甸的分量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却也时刻提醒着我处境的险恶。守?还能守多久?靠这把扳手吗?靠这四面冰冷的墙壁吗?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像沼泽里的淤泥,一点点漫上来,企图将我吞噬。
公婆那里,我去的次数少了。不是不想,是不敢。婆婆浑浊眼睛里那份欲言又止的担忧和更深沉的绝望,公公沉默抽烟时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愁苦,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每次去,都像在提醒他们,也提醒我自己:建成死了,香火断了,而他们唯一的儿媳,正深陷在流言蜚语和宗族敌意的泥沼里,挣扎求生,毫无希望。我的存在,似乎只是往他们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偶尔送去些东西,也只是匆匆放下,不敢久留。离开时,婆婆枯瘦的手会紧紧攥我一下,那力道里充满了不舍、担忧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愧疚,让我心碎如绞。
这天清晨,窗外灰蒙蒙的,下着冰冷的细雨。我挣扎着起床,准备去上班。习惯性地走到阳台,想看看那几盆在绝望中挣扎的绿萝。目光扫过窗台,却猛地定住了。
紧挨着冰冷玻璃的窗沿内侧,一个小小的、粗陋的瓦罐,突兀地出现在那里!瓦罐是那种最便宜、最土气的粗陶,边缘还带着毛刺,里面盛着半罐浑浊的雨水。而在那浑浊的雨水中央,竟然颤巍巍地立着一小簇……野花!
那是几朵极其普通的、田间地头常见的紫色小野花。花瓣单薄,沾着冰冷的雨珠,纤细的茎秆在微风中瑟瑟发抖,颜色暗淡,甚至带着些被风雨摧残过的蔫败。它们卑微地蜷缩在那个粗陋的瓦罐里,被冰冷的雨水浸泡着,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格格不入,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们彻底摧毁。
是谁?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恐惧的本能让我第一时间想到了王有田,想到了张建军,想到了三叔公那张怨毒的脸——这是新的警告?新的羞辱?用这最廉价、最卑微的野花来嘲笑我的处境?嘲笑我如这野草般低贱,不配拥有这房子?
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寒意瞬间席卷全身。目光死死盯着那几朵在雨中发抖的小花,像盯着一条盘踞的毒蛇。愤怒和屈辱感在心底翻腾。他们还要怎样?砸了窗还不够?还要用这种方式来践踏我仅存的一点尊严?
我几乎是冲过去,想一把抓起那个粗陋的瓦罐,连同里面那几朵碍眼的花,狠狠扔出窗外!让它们彻底消失!
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湿漉漉的粗陶罐壁,那粗糙的质感带着雨水和泥土的腥气。就在我要用力将它掀翻的瞬间,指尖的动作却诡异地顿住了。
瓦罐的边缘,靠近内侧,似乎……有一点异样?
我把它拿近了些,凑到眼前。冰冷的雨水顺着罐壁流下,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在那粗粝的陶土表面,靠近罐口内侧一个极不起眼的位置,有人用尖锐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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