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的通知书(一)
七月的蝉鸣撕心裂肺,王新文心头却一片冰凉。汗水浸透的粗布短褂紧贴后背,他坐在自家门槛上,目光空洞地越过尘土飞扬的土路,投向遥不可测的远方。高考已过去月余,村里几个同去考试的青年陆续接到了消息,唯独他的信箱空空如也。大学之路,似乎被无声地堵死了。家中光景艰难,米缸渐空,老父的叹息一声沉过一声。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征兵宣传单,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指腹,那上面“保家卫国”四个字,红得刺眼。
“爹,我去当兵。”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老父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挤出一个字:“……好。”
体检顺利得令人恍惚。就在他准备行囊,几乎已经嗅到军营那股陌生而充满纪律的铁锈气味时,一张薄薄的纸片,如同命运迟来的嘲弄,被邮差塞进了门缝——大学录取通知书。它安静地躺在桌上,日期清晰地显示,它已整整迟到了一周。王新文捏着那张纸,指尖冰凉,薄脆的纸张几乎被攥出褶皱。他盯着录取学校的名字,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南方城市,阳光、树荫、图书馆……那些本应属于他的未来图景,如今成了水面上倒映的、轻轻一触便碎裂的虚影。
仅仅一天后,另一张同样薄薄的纸片抵达——入伍通知书。出发就在翌日清晨,天不亮便需到县人武部集合。那夜,王新文几乎未眠。昏黄的油灯下,他一遍遍抚摸着那张迟来的录取通知书,纸上的字迹渐渐在视线里模糊、晕开。最终,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好,塞进了自己那本最厚的高中课本里,轻轻压在了箱子的最底层。沉重的木箱盖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光,也隔绝了那条未曾踏足的路。
闷罐火车在铁轨上哐当作响,载着满车厢穿着崭新却肥大不合体军装的新兵蛋子,一路向南,奔向未知的边陲。王新文缩在角落里,车厢里汗味、劣质烟草味和隐隐的呕吐物的酸馊气混杂蒸腾,闷得人透不过气。他闭上眼,耳边却仿佛又响起老父那声沉沉的叹息。黑暗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那里只有入伍通知书粗糙的棱角。
新兵连的苦,是王新文未曾想象过的磨盘。笨重的步枪压得肩胛骨生疼,毒辣的日头下拔不完的军姿,汗水流进眼睛,刺痛也不敢眨眼。手脚笨拙,队列动作总慢半拍,没少挨班长的训斥,那吼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然而,新兵连第一次理论考核,王新文的名字却赫然排在了榜首。连长捏着成绩单,目光在队列里扫视,最后落在这个沉默寡言、动作略显笨拙的年轻人身上,若有所思。
下连队时,他被分到了特务连。这里的人走路带风,眼神锐利如鹰。王新文起初只干些杂活,整理器材、维护装备。直到一次连队出黑板报,几个老兵对着粉笔和尺子抓耳挠腮,版面设计得如同鬼画符。王新文默默看了一会儿,走过去,拿起一支粉笔。他手指翻飞,线条流畅而精准,仿宋体、魏碑、行书……各种字体在他笔下竟如呼吸般自然流淌。一幅图文并茂、气势恢宏的黑板报很快成型,引来一片惊叹。连长背着手看了半晌,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王新文的肩膀。
不久后,边境线上阴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石味。王新文随特务连开赴前线。猫耳洞里闷热潮湿,蚊虫肆虐,压缩饼干坚硬得硌牙,水壶里总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炮火撕开夜幕,映得大地忽明忽暗,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仿佛要掀翻整个山头。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每一次冲锋号响起,身体都本能地想蜷缩。一次侦察任务,他和战友在密林中遭遇冷枪,子弹擦着耳际呼啸而过,灼热的气浪烫得皮肤生疼。他扑倒在地,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呛入口鼻。身边的战友猛地将他拽起,嘶哑地低吼:“别停!跑!” 他爬起来,手脚并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双腿。枪炮声、呼喊声、树木断裂声混作一团,死亡的阴影真实地贴在后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那恐惧深入骨髓,成了日后无数个夜里惊醒的源头。
战争结束,硝烟散尽。团作训股股长亲自点名,把王新文借调了过去。作训股的灯,常常亮到营区其他窗户尽数熄灭。王新文伏在宽大的图板上,巨大的作战地图铺展开,山峦、河流、道路、隘口,无数细密的等高线交错纵横,如同大地的血脉与筋骨。他手中的铅笔尖细如针,在图纸上精确地游走,绘制地形图、标注火力点、规划行军路线。尺规、曲线板、绘图笔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灯光惨白,映着他日益苍白的脸。眼睛开始干涩、酸胀,看远处的东西渐渐模糊。起初他不以为意,揉揉眼继续埋首。直到一次校对地图坐标,几个关键数字在他眼中竟出现了重影,惊出他一身冷汗。他不得不悄悄去卫生队,领回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世界重新清晰,可鼻梁上沉甸甸的份量,却压得心里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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