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的通知书(四)
省城美术馆恒温恒湿的展厅里,光线被精心调校得柔和而富有层次。王新文那组名为《生息》的南疆写生作品,被安置在一个相对独立、光线聚焦的弧形展墙上。没有宏大的战争叙事,没有悲壮的英雄主义渲染。有的,只是沉默的山石,虬结的古木,倒伏的朽木上覆盖的厚厚苔藓,石缝间挣扎而出的蕨类与野花,以及密林深处被藤蔓缠绕、又被阳光温柔眷顾的角落。
画幅不大,尺幅统一,笔法却精微到令人屏息。铅笔的线条或刚劲如刻,勾勒出岩石历经风霜雨雪的粗粝棱角;或轻柔如拂,描绘出苔藓的湿润绒感和蕨类叶片的纤薄脉络。炭笔的浓淡渲染,将林间变幻莫测的光影、蒸腾的水汽、以及那种被浓绿包裹的、沉甸甸的静谧感,表达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那幅《隙光》——巨大的、布满青苔与岁月刻痕的岩石,一道狰狞的裂缝深处,一簇嫩绿的蕨草在微弱的光线下舒展着近乎透明的叶片,充满了令人动容的倔强生命力——它被放在了组画的核心位置。
开展前夜,王新文独自一人来到空无一人的展厅。他站在自己的画前,站了很久。展厅里极静,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其低微的嗡鸣。幽暗的光线下,那些用铅笔和炭笔忠实记录下的南疆山林片段,仿佛拥有了呼吸。他伸出手指,隔着冰冷的空气,虚虚拂过《隙光》中那道深邃的岩缝,拂过那抹倔强的绿意。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岩石的冰冷坚硬,也能触碰到蕨叶的柔软生机。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那些曾日夜纠缠他的炮火轰鸣、硝烟气息、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都被这沉默而磅礴的生命图景吸收、覆盖、最终沉淀为画纸上一道道沉稳的笔触。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背负半生的无形重担。
开展后,《生息》组画成了这次“大地回响”自然写生展中一个独特的存在。它没有绚丽色彩,却自有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观众在这些尺幅不大的黑白画作前驻足的时间,往往远超那些色彩斑斓的风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艺术家在《隙光》前久久凝视,最终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对身旁的学生低声感叹:“这哪里是画景?这是画心啊!这石头缝里的光,这草……是熬出来的魂!”
开展第三天下午,展厅里人流如织。王新文作为特邀作者,被美术馆安排了一个简短的导览交流时段。他穿着老伴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灰色夹克,站在自己的画作前,面对一群热情的艺术爱好者和媒体镜头,显得有些拘谨。他回答提问时,语言简练,甚至有些磕绊,远不如他笔下线条那般流畅。他更多是指着画面上的细节,用平实的语言讲述当时的光线、感受,绝口不提任何与战争相关的联想。正当交流接近尾声时,展厅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人群下意识分开一条通道。只见陈阿水推着一架轮椅缓缓走了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位极其枯瘦的老人,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瘦骨嶙峋,皮肤松弛地贴在骨头上,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老人的头微微歪着,眼神浑浊,似乎有些迷离,但当轮椅被推到《生息》组画前,特别是停在《隙光》那幅作品正前方时,老人浑浊的双眼猛地定住了!
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泛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急促的喘息声。陈阿水连忙俯身,紧紧握住老人颤抖的手,在他耳边急切地低语安抚:“爸!爸!您看!是班长画的!是我们待过的那片山!您看!它还活着!它好好的!您看啊!”
陈阿水的父亲,这位当年同样经历过南疆烽火、并在一次残酷的战斗中身受重伤、落下终身残疾的老兵,此刻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画中那道幽深的岩缝和那簇嫩绿的蕨草。剧烈的颤抖持续了十几秒,老人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顺着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洇湿了胸前的毯子。那泪水里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巨大震撼和无声慰藉冲击后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不再颤抖,只是长久地、贪婪地凝视着那幅画,仿佛要将画中的每一寸岩石、每一片叶子都刻进灵魂深处。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不停地流淌。
整个展厅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父子身上,聚焦在那幅名为《隙光》的画作上。闪光灯忘记了闪烁,快门声也消失了。一种肃穆而深沉的情感,如同无声的潮水,在静谧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王新文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他仿佛透过这位垂暮老兵无声的泪水和凝视,看到了千千万万个被那段岁月烙下印记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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