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山水不相逢(十九)
木器作坊的日子,像一块被老韩头反复刨削的木板,纹理单调,节奏恒定。李明霞的手在冰冷空气和粗糙木料的磋磨下,冻疮反复发作,红肿,破裂,渗出组织液,又在夜晚旅馆被窝里那点可怜的暖意中缓慢结痂,第二天再次被木屑和灰尘侵入,周而复始。疼痛是具体的,分层次的:冻疮的刺痛,关节的酸胀,胃里那枚生锈钉子般的钝痛,还有扫地时扬起的灰尘呛入肺里引发的、沉闷的咳嗽带来的胸腔震动痛。
她习惯了。或者说,她学会了与这些疼痛共处,把它们当作身体的一部分,像呼吸一样自然。老韩头的指令简单直接,她执行得一丝不苟。厂房角落的刨花堆永远在增长,也永远在被清扫。工具擦过一次,很快又会蒙上新的木尘。生活简化到最基本的层面:劳作,吃饭,睡觉。连思考都成了奢侈,或者说,是不必要的负担。
午饭时间依旧是三个人沉默的围坐。搪瓷盆里的食物随着季节变化,从白菜豆腐变成了萝卜土豆,偶尔有点腌制的咸菜。味道永远是浓重的咸,油星稀少,但分量实在,热气腾腾。李明霞总是很快吃完,然后帮着老太太收拾碗筷,拿到隔壁那个同样简陋的住处去洗刷。老太太起初会摆摆手,示意不用,后来便也默许了。
老太太话比老韩头更少,眼神总是低垂着,专注于手里的针线活——缝补永远补不完的破旧衣物,或者纳着厚厚的、永远纳不完的鞋底。她的手同样粗糙,关节变形,但穿针引线的动作却异常稳定、精准。李明霞洗碗时,偶尔会抬头看一眼老太太在昏黄灯光下佝偻的侧影,那身影与墙壁上她自己的影子重叠,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一月下旬,一年里最冷的时候。靖远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像样的雪。不是雪花,是细密的、坚硬的雪霰,被风裹挟着,斜打在窗户和墙壁上,沙沙作响,很快就在地面和老街灰瓦的屋顶上积起薄薄一层单调的灰白。黄河岸边雾气沼沼,看不清水流,只能听到冰层在低温下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木器作坊里更冷了。铁皮炉子的煤块烧得吝啬,烟雾呛人,热度却传不到李明霞打扫的角落。她的手指冻得几乎握不住扫帚柄,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老韩头今天似乎心情也不佳,刨木头的沙沙声比平时更加急躁,不时停下来,对着手里一块总是刨不平的木板咒骂几句含混的方言。
下午,雪停了,天空依旧阴沉。老韩头接了个电话,是附近村里要几把急用的长凳,要求天黑前送过去。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堆在墙角那几把刚刷了头遍清漆、还没完全干透的凳子,皱了皱眉头。
“你,”他指了指李明霞,又指了指墙角那几把凳子,“跟我跑一趟。帮着搬。”
李明霞愣了一下。这是她来作坊后,第一次被要求离开这个院落。她点点头,放下手里的抹布,拍了拍身上和头发上的木屑灰尘。
老韩头去隔壁屋里推出了一辆老旧的、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三轮车。车厢不大,勉强能放下四把长凳。他把凳子一把把搬上车,用麻绳草草固定。然后自己跨上车子,示意李明霞坐到后面车斗的边沿上。
“坐稳了。”老韩头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蹬动了车子。
三轮车吱吱嘎嘎地驶出堆满木料的院子,拐上老街覆着薄雪的石板路。车轮碾过积雪和冰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车身颠簸得厉害。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李明霞拉紧了棉袄的领口,把冻疮的手缩进袖子里,紧紧抓住车斗冰冷的铁栏。
靖远的街道在雪后显得更加萧瑟、空旷。行人稀少,店铺门庭冷落。三轮车穿过县城中心,驶上一条通往郊外的土路。路况更差了,积雪掩盖了坑洼,车子颠簸得几乎要把人甩出去。路两旁是枯黄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杨树,远处是低矮的、覆盖着白雪的丘陵轮廓,沉默地横亘在铅灰色的天空下。
老韩头埋头蹬车,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拉得很长。他弓着的背影在风雪后的旷野里,显得异常单薄而执拗。
不知骑了多久,也许四五里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几十户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山坳里,烟囱里冒出稀薄的、笔直的炊烟。村口有棵巨大的、光秃秃的老槐树,树下蹲着两个裹着棉袄、抄着手的村民,正朝这边张望。
老韩头在槐树下停了车。那两个村民站起来,走过来看了看车上的长凳,用本地话跟老韩头交谈了几句,语气里带着催促和不满,大约是嫌送得晚了。老韩头闷声解释着,动手解麻绳。
“搬下来。”他对李明霞说。
凳子很沉,清漆未干,有些粘手。李明霞忍着冻疮处传来的刺痛,和老韩头一人抬一头,把四把长凳从车上卸下来,搬到槐树下一间看起来像是村公所或者祠堂的土坯房门口。搬完,她的棉袄肩膀上蹭上了未干的清漆,黑乎乎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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