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大学毕业那年,郑重地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他想搬回老宅居住。
“太奶奶,”他坐在我对面,年轻的面庞有着子豪当年的轮廓,眼神却更为坚定。
“这栋房子,还有院子里的一切,不应该只是被当作一个需要维护的纪念品。我想住在这里,让这里重新充满生活的声音。”
我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老宅于我,是装满一生回忆的容器,每一寸空气都沉淀着过往。
于我而言,它的“活着”,在于这份被完整保存的寂静。
但安安的话语,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新的涟漪。
是啊,房子若无人居住,便只是渐渐腐朽的木石。
真正的传承,或许不是固守,而是让生命在其中重新流淌。
我点了点头。
安安的行动力远超我的想象。
他没有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而是像一位谨慎的修复师,带着极大的敬意,开始梳理老宅的脉络。
他请来的不是装修队,而是精通建筑修复的匠人。
工程开始了。
工人们小心地揭开客厅老旧的地板,惊讶地发现下面还保留着更早时期的青砖。
安安和我商量后,决定清理出部分青砖,与周围修复好的木地板形成一种新旧对话。
他在别墅顶楼的露台发现了赵叔留下的几捆备用木料,保存得极好。
他用这些木料,请匠人修复了书房里父亲打造的梳妆台里几个有些松动的抽屉,并为赵叔做的那个花架加固了榫卯。
廊下的那两把藤椅,藤条多处断裂,坐上去已不安全。
安安没有丢弃它们,而是请了位老手艺人,用新的、柔韧的藤条,依照原本的纹路,一丝不苟地重新编织。
当那两把藤椅以焕然一新的面貌,却又完整保留着原有骨架和神韵,重新放回廊下时,我仿佛看到时光在它们身上完成了轮回。
最大的变化在院子里。
香樟树依旧巍然屹立,但树下那片母亲和父亲以及赵叔开辟的菜地,在安安和他女友小雅的规划下,变成了一个兼具食用与观赏功能的花园。
他们保留了菜畦的基本格局,种上了时令蔬菜和香草,又在边缘种上了母亲喜欢的月季和赵叔寻觅来的那种带有银色线艺的兰草。
他们甚至从河边移来几块表面长着青苔的石头,散置在角落,增添了几分野趣。
“太奶奶,”小雅是个沉静有想法的女孩,她指着一畦嫩绿的菠菜对我说,“以后我们吃的菜,就从这里摘。就像太爷爷和赵太爷爷当年那样。”
我看着她和安安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看着这片被注入新生机的土地,心中那片因岁月流逝而生的寂寥,渐渐被一种充盈的慰藉所取代。
安安搬进来的那天,举办了小小的家宴。
很多亲戚都来了。
久违的烟火气从厨房飘出,人声和笑声再一次充盈着客厅。
我坐在廊下那把修复好的藤椅上,看着眼前的一切。
“妈妈,我们来啦!”
我的七个孩子如今也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们拖家带口带着一大家子人走进院落。
别墅内立刻充满了热闹非凡的气氛。
夕阳西下,将香樟树的影子拉长,与院子里新栽的花草影子交织在一起。
安安和小雅在检查自动灌溉系统,他们的低语随风传来。
屋内,是孙媳收拾碗筷的声响。
老宅没有变,它依旧承载着父母、赵叔、子豪和我的所有记忆,每一道纹理都未曾磨灭。
但它又确实在改变,因为新的生命、新的故事正在这里扎根、生长。
它不是博物馆,它依然是一棵活着的树,老的根系依旧提供着深厚的滋养,而新的枝桠,正向着阳光,舒展而出。
安安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杯温热的杏仁茶。
“太奶奶,您看这样行吗?”
我接过杯子,温暖透过瓷壁传到掌心。
我看着他年轻而清澈的眼睛,看着这坐满了近一个世纪悲欢的老宅,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我说。
暮色温柔地笼罩下来,廊下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越的响声。
根,更深了。
藤,蔓向了新的天空。
而老宅的故事,在循环往复的四季中,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这一页,由青春的笔触书写,却延续着古老的、关于爱与传承的墨迹。
日子在老宅里,像一本被安安和小雅轻轻翻动的、纸质脆黄却装帧牢固的古书,既小心翼翼,又满怀敬意地,一页页向后展读。
我的身体如同秋日枝头最后一片枯叶,与枝干的连接只剩一丝微弱的维管。
但我神智大多时候依旧清明,只是更长久地陷入回忆,或是更专注地凝视着当下。
安安和小雅将生活过得细致而温暖。
早晨,小雅会先帮我梳头,手法轻柔,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然后她会推开窗户,让带着草木清香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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