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
牛棚木门被拍得咚咚响。
苏念塘抄起墙角扁担，刚握稳木柄，门外骂声就传了进来。
“念塘！死丫头片子，滚出来！”女人的声音裹着风，钻进草垛缝。
孙秀扶墙站起，咳得直不起腰。
苏念塘按住她娘的手，自己起身打开了摇摇欲坠的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小碎花短袖衬衫的中年女人，叉着腰，身后跟着两个小男孩。
她是孙秀的姐姐，念塘的大姨孙风鸣，身后是念塘的两个堂哥。
“念塘？你娘呢？”
苏念塘见孙凤鸣气呼呼的，赶紧喊道：“大姨，我娘病着呢。”
孙风鸣往稻草堆瞥了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随口责备道：“病了也是自找的。孙秀，我问你，苏家不要你们了，你还守着这赔钱货干啥？”
稻草旁飘出孙秀气若游丝的声音，却咬得死：“她是我闺女。”
“闺女？”孙风鸣拍着桌子骂道：“都把你拖成叫花子了！还闺女。”
孙凤鸣瞟了一眼身旁的苏念塘，继续说道：“我给你找了户好人家，乡里开杂货铺，无儿无女，去了就当老板娘。条件—个，把这丫头留下，不能带她去。”
苏念塘心里咯噔一下，扁担在手里攥得更紧。
“我不嫁。”孙秀扶着稻草挪了出来，头发粘在汗湿的额头上，“我走哪儿，念塘去哪儿。”
“你疯了？”孙风鸣急得跳脚，“那老东西快五十了！伺候他是享福？要不是看他能给你口饭吃，我能豁这张脸？”
“我的事，不用你管。”孙秀往后退了半步，脊背却挺得直。
“不管？”
“咱娘说了，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不可能再回娘家了。我不是看在你是亲妹妹份上，我也懒得管你”
说完，孙风鸣从裤兜里掏出个布包，往地上一摔，十块钱散出来，
“这是他给的定钱！你要不走，我就没你这个妹子！”
孙秀没看地上的钱，一眼瞥见苏念塘眼圈通红、急得快要掉泪，忙捂着肚子挪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念塘，娘不会跟你分开的。”
苏念塘的堂哥往前凑了凑：“小姨，您别犟了，这牛棚能住一辈子？”
“能。”孙秀的声音发颤，却没松口，“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念塘一口吃的。”
孙风鸣骂了句脏话，蹲下去把钱捡起来，往孙秀怀里一塞：“你自己掂量！我明天再来！”说完带着她两个儿子噔噔噔走了，脚步声在空地里荡得很远。
苏念塘捡起滚落在地上的钱塞给孙秀：“娘，大姨说得对，您不要跟着念塘受苦了，您还是走吧！”
孙秀没接话，反手给了她一巴掌。不重，却打得苏念塘耳朵嗡嗡响。
“娘？”
“我白养你了？”孙秀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砸在苏念塘的手背上，“娘再苦也要守着你，你得念书，得走出这村子！”
苏念塘咬着唇，没说话。
第二天孙风鸣再来，孙秀把钱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孙凤鸣骂了半晌，最后把钱扔在牛棚门口，回了句，“这钱你留着看病。”说完扭头就走，再没回头。
夏末蝉鸣刚歇，村口喇叭响了，喊着适龄孩子去学校报到。
苏念塘背上背篓，拿上镰刀，正要出门，被孙秀一把拽住。
“放下。”
孙秀从怀里掏出个手帕，里面包着皱巴巴的2块钱，是分家时分的，“娘身体不舒服，你自己去学校报到。”说完她递过早备好的书包，书包是用塑料袋和布条拼的。
“我不去。”苏念塘将手缩了回来。
“我去割草挣工分，换口粮。”
“我让你去！”孙秀声音陡然拔高，脸涨得通红，“家里挣钱的事你别管，必须去上学！”
“娘……”
“别叫我娘！”孙秀猛地松手，从草堆翻出布包，抖出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你爹生前给你做的，穿上去学校报到。你要是不去，我现在就撞死在你面前！”
苏念塘看着她娘抓着墙角石头，指甲抠进泥里，忽然跪下去。
“娘，我去。”
孙秀手一松，石头哐当落地。她走过来，把褂子披在苏念塘身上，摸着领口的补丁：“好好念书，别打架，别让人欺负。”
苏念塘点头，看见她娘转身时肩膀在抖。
去学校的路上要经过苏家的院子。
杨春花正坐在门口吃西瓜，见苏念塘路过，故意把瓜皮往地上一扔，差点砸到她身上。
“哟，扫把星还上学？别把霉运带给老师同学。”
苏念塘没理，抬脚往前走。
“站住！”杨春花追上来，挡在她面前，“我问你，你娘是不是给你找了后爹？听说在乡里开杂货铺的？”
苏念塘攥紧书包带，里面是孙秀连夜用草纸订的本子。
“我娘不嫁人。”
“不嫁人？”杨春花嗤笑一声，“在牛棚里守着你这个扫把星？我看她是疯了。”
苏念塘猛地抬头，眼睛瞪得老大：“我娘比你好一千倍。”
杨春花愣了下，随即抬手就要打。
苏念塘往旁边一躲，书包甩在杨春花胳膊上，里面的文具盒硌得她哎哟一声。
“你敢打我？”杨春花撒开手就要扑，却被路过的老师喝住。
“杨春花！你这婶娘还欺负侄女？”
杨春花悻悻地收了手，看着苏念塘跟着老师去了学校，嘴里还在嘟囔：“迟早是个祸害……”
教室里的板凳是土坯的，桌子是木板钉的。
苏念塘坐在最后一排，能看见窗外的牛棚顶。
她摸出娘订的本子，心里念着：要好好学习，将来让娘享福。
放学时，她看见孙秀站在学校门口的杨树下，手里提着布兜，装着一个山芋。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弯不了的扁担。
“娘。”苏念塘跑过去，抱住她，“这是我的新书，老师发的。”
孙秀摸着崭新的书，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金光。
“我的念塘现在是一名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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