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的奶糖化了一半，甜味丝丝缕缕地渗入喉咙，带来一种久违的、令人安心的满足感。
燕丹看着眼前小口小口、极其珍惜地含着糖块的嬴政，那副小心翼翼又难掩享受的小模样，让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立刻再兑十颗八颗出来把小家伙喂成个甜崽。
但理智很快回笼。
这奶糖的来历根本没法解释！
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战国时代，这种纯净的甜味和奶香简直是降维打击。
若是被旁人瞧见，尤其是那些看管质子的赵人，或是……
燕丹心里一个激灵，猛地想起什么。
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确认破屋内外再无旁人，这才紧张兮兮地凑近嬴政。
他伸出没受伤的左手，轻轻捧住嬴政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小脸——入手微凉，触感细腻，小家伙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吓了一跳，含着糖，黑眸愕然地睁大，身体微微僵住，却没有立刻躲开。
“阿政，”燕丹压低了声音，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直视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听着，我给你糖吃这件事，是我们之间最大的秘密，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记住了吗？”
他的语气太过郑重，以至于小嬴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黑眸里的愕然慢慢褪去，转化为一种心领神会的凝重。
他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声音因为含着糖而有些含糊，却异常清晰：“我知道的。让鞠武先生知道，又该生气了。”
鞠武？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燕丹愣了一下，脑子飞快地检索起姬丹残留的记忆碎片。
哦，对，鞠武。
燕王派来照顾他这位燕国太子质子的老师，一位古板严肃、满脑子燕国利益至上的中年男人。
记忆里，这位鞠武先生似乎…格外不待见嬴政？
为什么来着？
燕丹凝神细想，原本属于姬丹的、有些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原因简单得让人哭笑不得，又隐隐透出点辛酸——因为嬴政太“狡猾”了。
事情还得从几年前说起。嬴异人跟着吕不韦跑路回秦之初，嬴政和母亲赵姬身边，好歹还有一两个吕不韦或嬴异人留下的、有点学问的门客或老仆，勉强能对嬴政进行些启蒙教导。
可随着秦赵关系持续恶化，长平之战的血仇愈深，那些秦人留下的痕迹被赵人刻意抹除。
那些门客仆从，不是被赵王找由头驱离，就是“意外”身亡。
嬴政的学习之路，基本就断了。
一个渴望知识、早慧得惊人的孩子，在求知欲最旺盛的年纪被硬生生掐断了来源，其痛苦和焦灼可想而知。
然后，他发现了身边的“资源”——燕太子丹。
燕丹有老师，鞠武。
于是，小小的嬴政便开始了他“狡猾”的偷师之路。
他时常拿着自己琢磨不透、或是从别处听来一知半解的问题，跑去问姬丹。
“丹哥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为何重于戎？”
“丹哥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言当真？君王岂非……”
“丹哥哥，昨日我听人争论『白马非马』，此乃何意？”
起初，年长三岁、正被鞠武填鸭式灌输知识的姬丹，或许带着点卖弄炫耀的心思——“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优越感，会很乐意对嬴理解错误或全然不知的地方进行纠正和讲解。
这简直是为嬴政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举一反三，思维敏捷得常常让姬丹都跟不上。
纸终究包不住火。
鞠武很快发现了端倪——他教授给燕国太子的独家学问，怎么隔壁那个秦小子时不时就能冒出几句核心要义？
甚至还带着超越年龄的犀利见解？
一番查问之下，真相大白。
鞠武当时就气炸了！
他辛辛苦苦教导燕国未来的君王，结果倒好，自家太子学得半生不熟，隔壁敌国的质子倒学了个融会贯通？
这简直是为他人做嫁衣！
资敌！通敌！
愚蠢至极！
盛怒之下的鞠武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什么“秦人狡诈，惯会窃取”、“狼子野心，喂不熟的白眼狼”，并严令禁止姬丹再与嬴政玩耍，更不许再与他讨论任何学问上的事情。
少年的友谊或许纯真，但也难以完全抵挡成人世界倾泻而来的恶意和压力。
自那以后，姬丹虽然依旧会偷偷和嬴政一起玩。毕竟，在这冰冷的质馆，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同龄伙伴，但确实很少再提及学问相关的事情了。
而嬴政，从那以后，也再没主动问过。
他只是变得更加沉默，那双黑眸看向鞠武所在方向时，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厌恶；而看向姬丹时，则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回忆至此，燕丹心里简直是百感交集。
他看着眼前安静含糖、因为自己捧着脸的动作而显得有些无措的嬴政，哪里看得出半点“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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