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旧情,这份无奈,林自强从父亲偶尔流露的追忆和复杂的眼神中,早已体会。
在雷豹船队的护卫下,船队速度加快。又行了一日,前方景象豁然一变。
不再是荒芜的焦土,而是一片巨大的、由无数营寨组成的钢铁森林!
无穷无尽的营帐,如同连绵起伏的灰色山峦,铺满了目力所及的平原和丘陵!粗大的原木构成的寨墙高达数丈,上面布满了尖锐的木刺和寒光闪闪的箭楼。数不清的刁斗(了望塔)如同巨人的手臂刺向昏黄的天空,刁斗上悬挂的警灯在暮色中如同猩红的眼睛。巨大的校场上,如同蚂蚁般密集的士卒正在进行着各种操演,沉闷的脚步声、兵刃撞击声、军官的怒吼声、战马的嘶鸣声……汇聚成一股宏大、沉重、令人血脉偾张又头皮发麻的战争轰鸣!
一面面巨大的、沾染着硝烟与暗红血渍的战旗在营地上空猎猎飘扬!有代表主帅潘崇策的巨大“潘”字帅旗,有巨象军狰狞的巨象战旗,还有其他各路协防军团的旗帜。整个大营上空,笼罩着一层由无数军卒血气、煞气、杀意混合凝聚而成的、肉眼几乎可见的暗红色“战云”!那无形的压力,比浔州城浓烈十倍、百倍!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吸一口,都带着铁锈和血腥的灼热感。
这里,就是南汉国西北的门户,抵抗大楚兵锋与妖族肆虐的最前线——象州前线大营!
船队在距离大营数里外的专用军港停靠。码头规模巨大,停泊着无数大小战船、运输船,一片繁忙景象。一队队盔甲鲜明、气息剽悍的士卒在码头巡逻警戒,眼神锐利如刀。
林自强在雷豹的引领下,带着石猛、柳文渊(将楚风托付给亲卫营)以及数名核心军官,踏上码头坚实的土地。脚下传来的震动,似乎都带着整个大营脉搏的律动。
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繁复的客套。
一行人穿过戒备森严的营门,行走在巨大的营盘之中。两侧是望不到头的营帐,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马粪味、浓烈的草药味以及……淡淡的、仿佛渗入泥土永远洗刷不掉的血腥气。路过的士卒,无论军衔高低,皆行色匆匆,面容疲惫却眼神凶悍,身上大多带着伤疤,甲胄上沾染着洗不净的污迹。他们看向林自强这一行“光鲜”的新面孔,目光带着审视、好奇,更深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在这里,生死是常态,新来的,不过是下一批可能填进绞肉机的血肉罢了。
沉重的压力无处不在,比血雨楼楼主的杀气更加磅礴,更加令人窒息。石猛下意识地握紧了战锤,钢骨境的气息都有些滞涩。柳文渊更是脸色煞白,呼吸急促。
最终,一行人来到大营最核心的区域。一座比其他营帐高大数倍、由粗大原木和厚实兽皮搭建而成的巨大帅帐矗立在眼前。帅帐门口,两排如同铁铸般的重甲亲卫肃立,气息凝练,眼神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刀锋,修为赫然都是玉骨境以上!那股肃杀之气,让空气都为之冻结。
雷豹在帅帐外停步,抱拳沉声道:“禀大将军,镇海侯林侯爷到!”
“进来。”一个声音从帐内传出。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仿佛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落入耳中,却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带着一种千军万马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亲卫无声地掀开厚重的帐帘。
一股混合着皮革、地图、草药、烟草以及浓烈男性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帐内光线有些昏暗,巨大的兽皮地图几乎铺满了整个地面,上面插满了密密麻麻、代表敌我态势的各色小旗。几盏牛油灯在角落燃烧,跳跃的火光将帐内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帅帐中央,一张宽大、堆满了文牍的硬木帅案后,端坐一人。
他并未着甲,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深青色旧战袍,肩肘处打着整齐的补丁。身形并不如何魁梧,甚至有些清瘦,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永不弯曲的长枪。鬓角已然花白,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布满了古铜色的脸庞,每一道都仿佛记录着一次惨烈的搏杀或艰难的选择。唯有一双眼睛,深邃、沧桑,却依旧锐利如鹰隼,开阖之间,仿佛有刀光剑影掠过。他手里正拿着一份军报,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沉稳有力。
南汉国西北柱石,象州前线主帅,大将军——潘崇策!
林自强步入帅帐,目光瞬间与案后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对上。没有想象中故人重逢的激动,也没有上位者的刻意审视。那目光如同实质,瞬间穿透了空间,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力量,落在林自强身上,落在他吊着的伤臂上,落在他苍白却沉凝如铁的脸上。
一瞬间,林自强仿佛看到了父亲口中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将重伤的父亲背下战场的身影;看到了那个在宦官逼迫下,沉默着将遣散文书递给父亲时,眼中深藏的无奈与痛惜;更看到了此刻,这双眼睛深处,那背负着整个西北防线安危、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压力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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