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五年,天下初定,江南的秋天带着特有的缠绵与凉意。
书院内,梧桐叶落,铺就一地金黄,书声琅琅,生机盎然。
林知远与颜氏并肩立于廊下,岁月在他们鬓角染上霜华,却未曾磨灭眼中的清亮。
林知远轻叹:“知远,你看,这书院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
颜氏微笑,眼角的细纹如秋水涟漪:“是啊,劫后余生,更显珍贵。”
学生们在琅琅书声中汲取知识,其中,沈清漪的声音最为清越。
她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是颜氏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
颜氏讲授《论语》,引经据典,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
课后,学生们纷纷离去,唯有清漪独自留下,欲言又止。
颜氏温和地问:“清漪,还有何事?”
清漪鼓起勇气,恭敬行礼:“先生,弟子有一事不解,一直萦绕心头,恳请先生解惑。”
颜氏示意她坐下:“但说无妨。”
清漪犹豫片刻,终于问道:“先生才学冠绝江南,德高望重,为何终身不嫁?
弟子愚钝,实在不解。”
颜氏轻笑,笑声如风铃般清脆,又带着一丝沧桑:“谁说我未嫁?我早已嫁了。”
“嫁与何人?”清漪追问。
颜氏望向窗外,梧桐叶在秋风中翩翩起舞:“嫁与这天下苍生,嫁与这满园桃李。”
清漪似懂非懂,又想起另一件事:“先生,弟子还有一问。
那位名动天下的颜子修先生,他后来如何了?”
窗外秋风乍起,卷起满地金黄,也卷起颜氏尘封的记忆。
她静默良久,目光仿佛穿透二十余载时光,回到金榜题名的春天。
“他......”颜氏声音轻如落叶,“就在你面前。”
清漪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掉落在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颜氏:
“您、您是说......您是女子?那位名动天下的状元公,竟是您假扮的?”
颜氏从容颔首:“是了。我便是颜子修。”
“可、可这是欺君之罪啊!”清漪声音颤抖。
颜氏从书匣深处取出一卷泛黄的纸页:“你且看看,这文章,可是男子才写得出来的?”
清漪颤抖着接过,那是一篇策论,字里行间既有金戈铁马的豪情,又有春风化雨的柔情。
文中论及民生疾苦处,字字泣血;
谈及治国方略时,句句珠玑。
尤其对女子处境的洞察,对女子才情的肯定,远非寻常男子所能及。
清漪读至“妇人亦当知书,方明大义,明大义则家国兴”一段,不禁热泪盈眶:
“先生苦心,学生明白了。
您若不如此,天下少一贤臣,多一庸碌之辈;
女子少一楷模,多一道枷锁。
先生此举,非为一己之私,实为天下女子争一口气啊!”
颜氏轻抚弟子肩头,眼中满是慈爱与期许:“我今日坦言,是因你已可托付。
望你继承我志,继续教女子读书,让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终有一日烟消云散。”
清漪郑重跪拜,以额触地:“弟子愿毕生追随先生之志,虽九死其犹未悔!”
此后数月,颜氏闭门着书。
烛光下,她将四十年心事尽付笔端,写成《自述书》。
书中详述如何女扮男装、寒窗苦读、金殿夺魁,以及为官期间的艰辛与坚守。
“吾本闺中女,名唤颜清颜,顺天府人氏,林知远之妻也。
自幼好学,才情不输兄长。
然生于斯世,女子无才便是德,空有满腹经纶,却无处施展。
夫君林知远,亦是饱学之士,然屡试不第,心灰意冷。
甲申之变,烽烟四起,夫君为避战乱,病困他乡。
我思虑再三,不忍见其抱负成空,更不忍己之才学埋没,遂效木兰从军故事,代夫应试。
易钗而弁,何其艰难!
我束胸裹腹,压低嗓音,以男子之身,混迹于书生之中。
寒窗苦读十余载,方得乡试中举。
后入京会试,殿试夺魁,高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
彼时战功赫赫的摄政王多尔衮权倾朝野,为笼络人心,对江南文士多有拉拢,我亦在其列。
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身份暴露,招致灭顶之灾。
为官期间,我力主休养生息,减免赋税,兴修水利,造福一方。
亦曾上书请求开女子科举,虽石沉大海,然此志不渝。
我深知,我一人之功名,非为功名利禄。
实为争一口气,证女子之才不让须眉,女子之心亦可忧国忧民。
今老矣,天下初定,我亦倦鸟知还。
愿以真身示人,让天下知:女子非弱,是世压之;
才非无,是门闭之。
愿后世女子,皆能读书明理,自由自在,不受束缚,绽放光华。”
此书一出,迅即传遍大江南北。
各书院学子争相传阅,市井巷陌议论纷纷。
金陵茶肆中,有书生击节赞叹:“颜先生真乃女中豪杰,千古一人!”
亦有老学究拂袖怒斥:“牝鸡司晨,有违天理!”
无论赞誉还是诋毁,都无法掩盖这本书带来的巨大冲击。
它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消息传到京城,周文渊正在庭院中赏菊。
他乃当朝礼部侍郎,当年与颜子修同科进士,当年三番五次加害于她,可惜都未能如愿。
当他读完《自述书》后,脸色骤变,猛地将手中茶盏摔得粉碎。
“果然是她!”周文渊怒吼,脸色铁青,眼中满是嫉妒与怨毒。
“我就知道,当年她举止言行,总有异于常人之处!
她竟敢欺瞒圣上,欺瞒天下人,其心可诛!”
他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痛,呕出一口鲜血。
扶着花架喘息良久,眼中闪过狠厉:“好你个颜子修,不,颜清颜!
你让我在天下人面前颜面尽失,我定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周文渊强忍不适,连夜草就一份措辞严厉的奏章。
以“欺君罔上、败坏纲常、扰乱朝纲”等罪名;
罗列颜氏的“罪状”,引经据典,请求皇帝严惩这个“妖女”,以正视听。
第二天一大早,这份满载恶意的奏章,便被呈到了养心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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