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恐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即刻……叩阙奏报。”
夜色,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更加浓稠。那颗猩红的星子,正肆无忌惮地将它不祥的光芒,一滴一滴,注入这个庞大王朝的心脏。
然而,就在钦天监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的心神,都被东方天穹那场惊心动魄的“荧惑犯岁”死死攫住之时——
西北方的夜空,紫微垣的深处,一道清辉,悄然而至。
那不是荧惑的暴戾赤红,亦非岁星的温润青白。那是一抹极淡、极雅致的青白色光痕,宛如九天之上的仙人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出的笔锋,蘸着月华与星辉,以无垠的天幕为宣纸,从容不迫地划出了一道短暂却无比优雅的弧线 。
它的光华,并不刺眼,却有一种内敛的、足以洞彻人心的穿透力;它的轨迹,悄然无声,却仿佛有一声浩渺清越的磬音,不经耳膜,直接敲在了人的灵魂深处,荡起层层涟漪。
此乃“文曲下凡”之天象 。百年难遇的大祥瑞,预示着一位经天纬地之才、一位能安邦定国的贤臣,即将降临人世 。
可惜,观象台的露台上,无人抬头。
一个角落里,负责给铜漏添水、记录更次的小小天文生,年仅十五,刚刚从民间选入钦天监不到一年。他还没有资格去触碰那尊贵的简仪,也看不懂星图上那些复杂的缠度与宿位。他的职责,就是确保时间的精准,以及在前辈们需要时,递上一杯驱寒的热茶。
就在方才那片混乱之中,他被一位主簿撞倒在地,手中的茶碗摔得粉碎。无人理会他,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涌向台中央。他有些委屈地爬起来,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一抬头,便看到了那道划破西北天际的青白慧光。
他不懂什么是“文曲”,也不知晓这代表着何等祥瑞。他只是觉得,那道光真美,美得让人心安,仿佛能洗去这寒夜里所有的恐惧与阴霾。他看得痴了,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周遭那压抑得让人窒息的氛围。他觉得,看到这样的景象,今夜所有的惊吓都值了。
“还愣着做什么!滚去重新沏茶!”一声严厉的呵斥将他从短暂的宁静中惊醒。
是方才推开他的那位独眼主簿,此刻正满脸焦躁地瞪着他,眼神里满是“朽木不可雕”的鄙夷。
小天文生一个激灵,慌忙低下头,抱着碎瓷片连滚带爬地跑下露台。他不敢再抬头,不敢再去看那道带给他片刻慰藉的美丽光痕,生怕再招来一顿责骂。
于是,那抹青白色的慧光,就在这无人喝彩、无人记录的夜空里,完成了它孤独而华美的巡行。它静静地越过中天,光芒由盛转衰,最终悄无声息地消散于东南方的地平线上,如同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一滴落入瀚海的清露。
它所携带的经世之才气、匡扶社稷的文运,以及那位或许能挽大厦于将倾的星君,就这样,一同坠入了茫茫尘世,坠入了某个或许正有婴孩第一声啼哭的寻常屋檐之下 。
没有仪式,没有记载,没有预言。
凶兆的喧嚣,吞噬了所有感知祥瑞的灵犀。当一个帝国从上到下,所有的心神都被预想中的灾难所填满时,上天真正的馈赠,往往就这样擦肩而过,寂寥地隐入历史的尘烟。
皇甫仲和走下冰冷的露台,进入了位于观象台下方的公廨值房。外界的寒风被厚重的木门隔绝,屋内烛火通明,将他瘦长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变形。
从仰望无垠宇宙的观星者,到俯首方寸文牍的帝国官僚,仅仅是几步台阶的距离,心境却已是天壤之别。
他坐到那张宽大的柏木书案前,案上摊着刚刚记录完毕的录簿,墨迹未干,字迹却因书吏的紧张而显得有些凌乱。他没有去看那些字,而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取过一方端砚,开始亲手研墨。
墨锭在砚台上缓缓打着圈,冰冷的清水渐渐被染成浓稠的黑。单调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也让他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他必须上奏,这是他作为钦天监监正的职责,是皇甫家世代传承担下的、对上天的承诺。但是,奏疏上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悬在自己和整个家族头上的利剑。
“荧惑犯岁,兵戈起,贤臣黜,天子失德。”
前两句,尚可委婉陈述,只言天象示警,请陛下整顿军备,亲贤臣,远小人。可最后四个字,“天子失德”,该如何落笔?
皇帝对王振,几乎是言听计从,信任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
在这种情形下,递上一份直指“天子失德”的奏疏,无异于当着皇帝的面,狠狠抽了王振一个耳光。以王振睚眦必报的性格,他皇甫仲和,连同整个钦天监,恐怕都将迎来灭顶之灾。
他停下研墨的手,拿起一支狼毫,悬在纸上,却迟迟无法落下。
是忠于天道,还是委身于权阉?
是为帝国鸣响警钟,还是为家族求得苟安?
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皇甫仲和的目光,落在了那滴不祥的墨渍上。他想起了祖父临终前的教诲:“我辈观星者,上承天意,下启君王,口含天宪,笔有千钧。可说,可不说,在于一心之辨;敢说,不敢说,在于一念之勇。”
一念之勇……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蘸饱了墨,笔锋落下,在奏疏的开头,写下了八个字:
“臣,皇甫仲和,叩死上奏……”
无论结局如何,他选择了自己的道。而这道承载着凶兆的奏疏,即将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这座深夜的紫禁城中,激起无法预料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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