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漫长的守夜过程中,商砚辞成了唯一的牧师与解说者。
他站在高炉旁,指着风口处喷射出的火焰,对围拢过来的方琅琊和父亲解释着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正在发生的奇迹。
“看那火焰的颜色,”他说道,“现在是金黄色,说明炉心温度已经超过一千二百摄氏度。但还不够,我们的目标,是让它变成刺眼的亮白色,那才意味着,温度达到了足以让顽石都化为汁水的地步,至少一千五百摄氏度。”
方琅琊听得连连点头,她虽然不懂具体的冶金原理,但她能理解数字和目标。而商铁,则完全是另一番感受。他一辈子都在“看火”,但他所看的,是开放的、可以直接观察的锻铁炉火。而现在,儿子所说的,是一个被厚厚砖墙包裹起来的、完全封闭的“黑箱” 。他所有的经验,在这里都失去了用武之地。他无法看到铁矿石是如何变化的,只能通过儿子所说的、那些风口火焰的颜色来进行间接的判断。这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种老师傅的权威被一种全新的、抽象的知识体系所挑战的挫败感。
“炉内的‘龙息’,”商砚辞继续用他那套炼金术般的语言解释道,“也就是焦炭燃烧不完全时产生的‘一氧化碳’之气,正在向上升腾。它会穿过矿石层,将矿石中的‘浊气’(氧)夺走,让矿石还原本质,化为铁水。这是一个‘去芜存菁’的过程。”
“那……那些石灰石呢?”商铁忍不住问道,这是他唯一能理解的、新加入的东西。
“它们会化作滚烫的熔液,将矿石中那些不属于铁的‘渣滓’包裹起来,就像用热水冲刷污泥一样。最后,这些渣滓会形成炉渣,因为比铁水轻,所以会浮在最上面。”商砚辞耐心地解释道。
夜深了,大部分人都已在远处临时搭建的草棚里睡去。只有商砚辞、方琅琊和商铁,还守在炉边。巨大的高炉在夜色中如同一个发光的巨人,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商铁默默地看着儿子。眼前的商砚辞,是如此的陌生。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埋首书斋的孱弱书生,也不是那个只会抡锤打铁的愣头青。他沉稳、自信,口中说着自己完全听不懂却又感觉蕴含着无上至理的言语,指挥着数十人,驾驭着水与火的伟力,仿佛一位真正的炼金术士。骄傲,自豪,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失落,在他心中交织。他知道,他的儿子,已经飞向了一片他从未想象过的、更为广阔的天空。
在经历了近十二个时辰的漫长等待后,黎明时分,高炉风口喷出的火焰,终于从耀眼的金色,转变为一种近乎透明的、刺眼的白光。炉内的咆哮声也达到了顶峰,化作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耳膜发麻的轰鸣。
“就是现在!”商砚辞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他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但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准备出铁!”
一声令下,早已待命的仆从们立刻紧张地行动起来。他们穿上厚重的、用水浸湿过的皮围裙,戴上皮手套,脸上蒙着湿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先出渣!”
两名最强壮的仆从手持数米长的铁钎,走到高炉侧下方一个较高的出渣口前。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合力将堵口的耐火泥块捅开。
“噗——”
一股灼热的气流率先喷出。紧接着,一股黏稠的、如同岩浆般的橘红色液体,从出渣口奔涌而出。它流淌得并不快,在预先挖好的沙土沟渠里蜿蜒前行,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液体表面不时爆开一个个气泡,溅起点点火星。这就是炉渣,是石灰石完成了它的使命后,带着矿石中的所有杂质形成的废料 。
看到这股“污秽”被成功排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开铁口!”商砚辞亲自拿起一根更粗的铁钎,和另外一名仆从站到了最下方的出铁口前。
“喝!”
两人同时发力,用铁钎狠狠地撞向堵口的泥塞。
“轰!”
泥塞破碎的瞬间,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致璀璨的光芒,从那个小小的洞口中爆发出来!那光芒远比正午的太阳还要耀眼,是纯粹的、液态的白金色。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或用手臂遮挡,即便如此,眼前依然是一片白茫茫。
紧随光芒而出的,是一股毁天灭地般的热浪,仿佛整个高炉的怒火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然后,那条“金熔之河”出现了。
与黏稠的炉渣截然不同,铁水,是如此的灵动,如此的迅猛。它如同一条被囚禁了亿万年的光之巨龙,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出铁口狂涌而出,瞬间就填满了主干道 。它所过之处,沙土瞬间被烧成琉璃,空气被点燃,发出“噼啪”的爆响。那不是流淌,那是奔腾,是咆哮!
商铁已经完全呆住了。他打了一辈子铁,也曾见过铁被烧到“飞红”,但他从未想过,金属,可以像山洪一样爆发,像瀑布一样倾泻。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对物质形态的认知,那是一种近乎神迹的、凡人无法理解的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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