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震撼之后,是一场紧张到极致、却又井然有序的狂舞。
“起锅!”
方琅琊清亮而果决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将众人从失神中唤醒。匠人们如梦初醒,立刻各就各位。他们用特制的、长达数米的长铁钳,合力将那滚烫得仿佛随时会融化的坩埚,从龙口中“夺”了出来。空气中响起一连串急促的指令与金属碰撞声,恐惧与兴奋交织在每个人的脸上 。
接下来的步骤,兵分两路,并行不悖 。
一部分炽热的玻璃液,被小心地倾倒入预先准备好的、由耐火黏土制成的模具中。那是烧杯、烧瓶、冷凝管的雏形。金色的玻璃液如粘稠的蜜糖,又如流动的岩浆,在模具中缓缓铺开,那刺目的光芒渐渐内敛,冷却的边缘开始呈现出固体的轮廓。这是工业的诗篇,是批量复制的序曲,充满了原始而磅礴的力量感 。
而另一边,则上演着更为惊心动魄的艺术。
梁师傅,这位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在方琅琊的亲自指导下,手持一根中空的、长长的铁吹管,鼓起他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将吹管的一端探入那仍在发光的熔浆之中。
“转,”方琅琊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匀速转动,蘸取拳头大小的一团。”
梁师傅按照指示,轻轻旋转,从坩埚中“蘸”起一团拳头大小的、被称为“料泡”的玻璃液 。那料泡在离开坩埚的瞬间,散发着惊人的热量和光芒。
“吹!匀速,气息要稳,不要停!”
梁师傅将吹管另一端凑到嘴边,鼓起腮帮,将自己的气息缓缓注入。
一个奇迹般的瞬间发生了。
那团炽热的、仿佛有自己生命的液体,在他的气息催动下,如同一个被仙人吹气的气球,开始均匀地、不可思议地膨胀。 它从一个光团,变成一个光球,再在梁师傅那几十年经验练就的、熟练的旋转与工具的辅助下,被拉长、塑形。 这是一个古老技艺与未来知识的完美结合。梁师傅拥有对抗重力、塑造形态的肌肉记忆,而方琅琊则为他提供了关于这种全新材料的物理特性的精确指导。 “慢一点,它的粘度比琉璃料要大,冷却得也快。”“继续转,不然会因为重力而下坠变形。 ”
她不再仅仅是发号施令的贵族。她是在将自己脑海中抽象的科学蓝图,翻译成这个时代工匠能够理解并执行的语言。这一刻,她不仅仅是在制造工具,更是在缔造一个团队。 她用无可辩驳的专业能力,将这些原本只懂得遵循旧规矩的匠人,变成了她推行新世界的第一批忠实信徒 。
所有塑形完毕的玻璃制品,还带着惊人的热度,被迅速送入了另一座温度较低的退火炉中 。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考验耐心的等待。
“小姐,为何还要再烧一次?”年轻的学徒小七好奇地问。
方琅琊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与灰尘,露出一丝疲惫但满足的微笑,耐心地解释道:“它们不是在被烧,而是在缓慢地‘冷静’。 如果让它们在外面这样自行冷却,外面冷得快,里面还是热的,温差会让它们自己把自己撕裂。 我们必须给它们足够的时间,让它们从里到外,都平平静静地冷下来。 ”她用了他们能懂的比喻,而心中想的却是“消除内应力,防止冷却不均导致自爆”的物理原理 。
当最后的等待结束,第一批钠钙玻璃制品被小心翼翼地从退火炉中取出,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工坊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眼前之物的美丽所震撼。
它们是透明的。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到令人心悸的透明。不同于明朝常见的、色彩斑斓却始终带着一丝浑浊的铅钡玻璃(时人称之为琉璃),眼前的这些器皿,仿佛是由最纯净的冬日空气凝结而成,可以毫无阻碍地看透其本质 。阳光穿过它们,在地上投下清晰而明亮的光斑,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曲和色散。小七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一只烧杯,那器皿在他手中轻若无物,看起来就像是“一捧凝固的空气”。
然而,方琅琊的目光却更为严苛。她拿起一只烧杯,举到眼前,对着光线仔细审视。
她看到了瑕疵。
玻璃的整体,带着一种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蓝色调。她用指甲轻轻敲击杯壁,声音清脆,但缺乏她预想中的那种韧性。她立刻就明白了原因:原料中的纯碱混杂了无法通过简单结晶法剔除的钾盐,导致这批玻璃实际上成了性质更脆的“钾钠钙玻璃” 。
它不完美。
看到这瑕疵的瞬间,方琅琊心中涌起的,却并非失望,而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深刻的、近乎于喜悦的释然。这抹淡淡的蓝色,是这个时代的印记,是她所有努力在现实世界中留下的真实回响。它提醒着她,她并非在拥有高纯度原料的无菌实验室中进行着完美的理论推演,而是在一个充满局限与不完美的真实世界里,艰难地开辟着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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