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他的母亲,将碗递到他嘴边。一股稀薄的、带着谷物微腥的热气扑面而来。他低下头,看到碗里是几近透明的米汤,汤里漂浮着屈指可数的几粒小米。这就是她口中的“米汤”,更准确地说,是煮过小米后,刷锅剩下的水。
他喉头滚动,属于现代人的胃本能地感到一阵嫌恶。
然而,这具身体的本能却更为强大。
那是一种源于基因深处的、对碳水化合物的无限渴望。他几乎是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抓住碗沿,不顾烫嘴,大口地吞咽起来。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流进那片燃烧的荒原,仿佛一场迟到太久的甘霖。尽管这甘霖稀薄得可怜,却足以暂时安抚那头咆哮的怪兽。
就在这稀薄的米汤触碰到舌尖的瞬间,另一段记忆如闪电般击中了他。
那是属于“初三”的记忆。记忆里,少年因为能喝到这样一碗“浓稠”的米汤而欣喜若狂,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纯粹的幸福。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在他体内激烈地碰撞着:一个灵魂在为这食物的粗劣而悲哀,另一个灵魂却在为这“恩赐”而感激涕零。他几乎要精神分裂。
喝完米汤,他踉跄着走出茅屋。屋外,冷冽的秋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清冷的光辉洒满这个萧瑟的院落。院角,斜靠着一把磨得光滑的旧锄头。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握住了那冰冷的木柄。
嗡——
一股奇异的震动从掌心传来,瞬间流遍全身。那不是幻觉,是肌肉的记忆。他的手臂,他的腰背,他的双腿,都在这一刻记起了这把锄头的重量,记起了挥舞它时肌肉该如何发力,记起了长时间劳作后,腰椎那熟悉的、令人绝望的酸痛。这具身体比他的大脑更清楚,如何与土地进行一场又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更多的记忆涌了上来。关于夏日的暴晒,关于秋日的抢收,关于将一担担沉甸甸的谷子送到地主家的粮仓时,管事那张轻蔑的脸。
他想起来了。
秋收已经结束了。作为佃农,他们家辛苦一年的收成,有六成,不,是苛捐杂税加上地主层层盘剥后的七成,都变成了“租粟”,被运走了。剩下的三成,要留足明年的种子,再缴纳各种名目繁多的“人头税”、“杂役钱”,最后剩下的……就是墙角那个小小的、干瘪的粮食口袋。
那点小米和杂粮,要支撑这个三口之家,度过整个漫长而严酷的北方寒冬。
绝无可能。
“初三”的记忆里,充满了对冬天的恐惧。那是一种具体的、每年都会降临的、会活生生吃人的恐惧。
无用的先知
父亲从另一间更破败的窝棚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破损的农具,就着月光,用一块石头笨拙地敲打着,试图修复它。他一边敲,一边用一种被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语调,低声咒骂着。
“……这杀千刀的世道……正统十年了,税一年比一年重,活路……活路是一天比一天窄……”
“正统十年。”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那被饥饿和混乱占据的脑海中,炸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豁口。
正统。
明朝第六位皇帝,朱祁镇的年号。
他那属于二十一世纪的、装满了各种无用知识的大脑,开始以一种失控的速度疯狂运转。正统……朱祁镇……宠信宦官王振……连年北征瓦剌……
然后,一个如同梦魇般的名字,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土木堡。
正统十四年,仅仅四年之后。
那个叫王振的太监,会怂恿着他那位同样愚蠢的皇帝,集结号称五十万(实际可能二十余万)的京营精锐,御驾亲征。然后,在那个叫“土木堡”的鬼地方,这支大明王朝最后的军事精华,将会被瓦剌的铁骑彻底击溃,全军覆没。皇帝本人,将被生擒活捉,成为蒙古人的阶下囚。
史称,“土木堡之变”。
这是大明王朝从盛转衰的标志性事件,是刻在历史书上的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疤。
他知道。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切。他知道那个权阉的结局,他知道那个皇帝的荒唐,他甚至知道后来力挽狂澜的那个人的名字——于谦。
这庞大的、足以改变国运的历史信息,此刻就塞在他的脑子里,灼热、刺痛,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一种荒谬到极致的、宛如上帝般的全知感,与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无力感,在他体内形成了剧烈的风暴。
他猛地回头,望向茅屋里。
月光下,那个小小的、干瘪的粮食口袋,静静地躺在角落,像一具瘦弱的尸体。
他知道四年后,一个帝国将如何踉跄跌倒,但他不知道,他和他这具身体的家人,该如何熬过未来三个月的严冬。
他知道一个皇帝即将成为俘虏,但他不知道,明天早晨,那碗稀薄的米汤里,是否还能有几粒小米。
他是一个先知。
一个可笑的、无用的、自身难保的先知。
他能预见天倾,却无法阻止屋顶的漏雨。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淹没了他。改变历史?拯救大明?别开玩笑了。他现在唯一需要拯救的,是他自己。他那即将被饿死的、卑微的生命。
他站在原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捧刚择完的、准备丢掉的萝卜缨子和一些干瘪的根茎。
一个念头,一个与宏大历史、与帝国命运毫无关系的、极其微小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粒火星,突然在他脑中亮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瘦骨嶙峋、却注定要与泥土和苦难搏斗一生的手。在清冷的月光下,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那波澜壮阔的穿越之旅,不会始于庙堂之高,不会始于江湖之远。
它始于此刻,始于此地。
他知道一个帝国的重量,但从今往后,他必须先学会扛起一粒粟米的重量。
因为,在这里,后者远比前者,要沉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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