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镇的秋意，已浓得化不开。
霜降过后，连风都带上了一种割人的锋利。镇外的荒地上，那一排排马蹄窑依旧沉默矗立，如同巨兽蛰伏，可方家真正的风暴中心，却已悄然转移至镇内一处绝密的地下工坊。
此地深藏于一座看似寻常的丝绸仓库之下，入口隐蔽，需经由三道暗门，穿过一条幽深向下的石阶方能抵达。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铁锈、陈年木料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属于地底深处的阴冷。唯有墙壁上每隔十步一盏的牛油灯，奋力跳动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仿佛能吞噬声音的黑暗，将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粗糙的岩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这里，是商砚辞亲自选定的“孵化场”。而他今日要孵化的，是一只即将撕碎整个江南纺织业现有格局的……钢铁与木质的巨兽。
命令直接来自方敬堂，那位在短暂而惊心动魄的书房对峙后，已与他结成危险同盟的商业巨擘。任务明确而冷酷：制造出第一台“珍妮纺纱机”样机。这不仅是证明他商砚辞价值的投名状，更是方家这艘商业巨舰，意图凭借技术碾压，独霸棉纺市场的第一声战吼。
商砚辞立于工坊中央，四周堆满了各类物料。上等的枣木料散发着干燥的清香，新炼出的熟铁与钢材泛着冷冽的幽光，石材、皮革、麻绳……一切就绪。他身后，肃立着八名从方家各地产业中秘密遴选而来的老匠人。他们是方敬堂的“诚意”，亦是监视者。每一双眼睛都写满了经年累月的技艺沉淀，此刻，却也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对这个过分年轻的“总管”的审视、怀疑，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好奇。
“开始吧。”
商砚辞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投入寂静的油池，瞬间打破了地底的沉闷。他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鼓舞人心的演说，直接挽起袖子，露出了那双看似文弱、却已在数月铁匠生涯中磨出薄茧的手。行动，是唯一的语言。
工坊里最先响起的，是锯木与刨花的嘶鸣。
商砚辞选定了那批质地细密、硬度极高的枣木。他不需要任何人协助，亲自操起大锯。锯齿啃噬木料的“嘶啦”声，在封闭的地下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木屑如同金色的雪片，在他周身纷扬飘落。他的动作精准得近乎苛刻，每一次推拉，每一次测量，都带着一种与这个时代工匠迥异的、源于现代工程学的严谨。
老匠们沉默地看着。他们见过太多木匠，但从未见过如此……“无情”的加工方式。没有对木材纹理的反复摩挲赞叹，没有对天然形态的顺势利用，只有绝对的、服从于图纸数据的切割与塑形。横梁、支柱、底座……每一个构件都在他手中迅速成型，棱角分明，仿佛不是雕琢而出，而是从某个无形的标准模器中直接诞生。
“商……商总管，”一位专精木工的老匠忍不住开口，他指着刚刚成型的一根主梁榫头，“此处受力最巨，按老法，需加‘暗楔’以固根本，您这……”
商砚辞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用刨刀细致地修整着榫头的边缘，声音平静无波：“李师傅，榫卯之固，在于公母件的绝对契合与接触面积。暗楔是补救，而非必须。我们要的不是‘大概’，是‘毫厘不差’。”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这台机器，将来要昼夜不息地运转，承受数千数万次的往复应力。任何一点‘大概’，都是埋下的祸根。”
他拿起两块加工好的构件，无需锤击，仅凭手劲，便“咔”一声严丝合缝地对接在一起，接口处紧密得连最薄的刀刃都难以插入。“看到了吗？这就是标准。你们要学的，首先是放弃‘经验’的傲慢，服从‘标准’的权威。”
话语如锤，敲在每位老匠的心头。放弃经验？这近乎是对他们毕生所学的一种亵渎。然而，那完美无瑕的榫卯接口，又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力量，让他们将质疑硬生生咽了回去。
枣木的机架逐渐拼合，一个坚固、沉稳的矩形骨架出现在众人眼前。商砚辞甚至指挥匠人搬来厚重的青石板，作为底座配重。“动若脱兔，静若磐石。根基不稳，一切皆是空中楼阁。”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负责安装底座的匠人额角渗出了细汗，反复调整了数次，直到商砚辞用水平尺确认无误，才如释重负。
骨架已成，接下来，是赋予它运动的灵魂。
工作重心转向了金属加工。熟铁在焦炭炉中被烧至橙红，商砚辞褪去外衫，露出虽不壮硕却线条紧实的臂膀，亲自抡起了铁锤。他没有父亲商铁那种充满仪式感、仿佛与铁料对话的古老韵律，他的锤击，快速、精准、高效，每一次落点都经过精确计算，目的是在最短时间内，将铁料锻造成图纸上标注的形状。
主轴、齿轮、连杆、轴承座……这些关键的传动部件，一一在他锤下诞生。对于齿轮，他要求极高。没有现代机床，他便利用最原始的“分度圆”原理，在硬木上先刻出母模，再以此为基准，手工锉削出齿形。那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考验的不仅是技艺，更是耐性。
“商总管，这齿轮的齿……为何要做成这般形状？老朽打了一辈子农具，齿轮也做过不少，多是摆线或圆弧，加工更易……”一位头发花白的铁匠忍不住发问。
商砚辞停下手中的锉刀，拿起一个初步成型的齿轮，在灯下仔细检视着齿廓。“王师傅，问得好。”他难得地没有直接否定，“这叫渐开线啮合，传动更平稳，效率更高，磨损更小。我们要的不是‘能转’，是‘高效持久地转’。”他拿起两个初步加工好的齿轮，相互扣合，缓慢转动，几乎听不见噪音。“机器之道，在于能量的高效传递与转化。每一个细节的优化，汇聚起来，便是碾压性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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