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时光总是短暂的。京城的官场在短暂的年节休沐后,再次陷入了那永无休止的、如同精密钟表般冷酷运转的党争倾轧之中,一道道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在朱红的宫墙内外穿梭;而在千里之外的南翔镇,方家的炉火却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旺,新炼出的钢铁与救命的青霉素,正通过一条条隐秘的渠道,源源不断地输往北方的边军大营,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注入着一丝来自未来的、微弱却坚韧的生命力。
南澳岛,春。
这座孤悬于闽粤交界、自古便“无所系属”的岛屿,并没有明确意义上的冬天 。当北国大地还笼罩在凛冽的寒风中时,湿润的海风已然唤醒了岛上的万物。然而,在这片看似原始而宁静的亚热带风光之下,一股与这片土地格格不 入的、充满了钢铁与火焰气息的脉动,正日夜不休地搏动着,其声势之浩大,足以令百里之外的渔船都为之侧目。
工坊之内,是一曲由创造与毁灭共同谱写的、雄浑的交响。高炉的咆哮如同被囚禁的远古巨龙在喉咙深处发出的怒吼,每一次呼吸都喷吐出足以熔化顽石的炽热气息;河畔,那座巨大的四联水车阵正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姿态,将奔腾的河水碾碎成亿万片飞溅的白沫,发出“轰隆、轰隆”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巨响 ;而在那座更为宏伟的、新建成的机加工厂房里,数十台由水力驱动的卧式车床与钻床正发出尖锐而持续的嘶鸣,金属屑如同金色的雪片,在昏暗的灯火下纷扬飘落。
汗水、木屑、滚烫的铁腥与焦炭燃烧不充分的硫磺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独属于这个初生工业时代的、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狂野味道。钱师傅,那位曾被青霉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老铁匠,此刻正红光满面,声音洪亮地指挥着一群年轻的学徒,将一块块新铸的齿轮部件进行最后的打磨。他们不再是传统的工匠,他们是这个时代第一批“工程师”。这个全新的身份,彻底颠覆了明代森严的“士农工商”等级壁垒,让他们在看向商砚辞时,眼中充满了近乎于宗教般的狂热与崇拜 。
商砚辞站在高处,俯瞰着这片由他亲手缔造的、轰鸣着前进的钢铁王国。一份份生产报告被呈递到他的案头:标准化的珍妮纺纱机零件正在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等待运往大陆,掀起一场纺织业的血雨腥风 ;高炉的钢铁产量稳定攀升,其品质远超当世任何官营造物;而另一处更为隐秘的“衍化圣所”内,新一批的青霉素也已提炼完成,即将通过方敬堂那张遍布帝国的秘密网络,送往北方的九边重镇,去拯救那些本该在伤痛中死去的生命 。
一切,都欣欣向荣。然而,商砚辞的心中,却盘踞着一丝越来越浓重的不安。他手中的工业巨龙,看似强大,实则无比脆弱。它需要吞噬海量的煤炭与铁矿,更需要吞噬足以喂饱数千名工匠及其家眷的粮食。在这座孤悬海外、历史上更多是作为海盗与走私商人临时据点的岛屿上,后勤补给线,便是这头巨龙最柔软的咽喉 。他可以从大陆运来矿石,但他无法将整个江南的粮仓都搬到这座岛上。一旦海路被封锁,或是大陆发生饥荒,他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钢铁堡垒,便会不攻自破。他的工业帝国,随时可能被活活饿死。
他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刚刚加工完成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渐开线齿轮。它的每一个齿的形状,都完美地遵循着图纸上的数据,代表着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属于“标准”的权威。他能用这小小的铁块,去撬动一个时代。然而,当他的目光转向桌角那碗简单的糙米饭时,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却将他所有的豪情都瞬间浇灭。
他能用理性的光辉,照亮技术的黑暗森林;他能用钢铁的意志,重塑这个世界的筋骨。但他,却无法凭空创造出一粒米。他知道,在遥远的大陆上,来自美洲的甘薯、玉米等高产作物正在缓慢地传播,为这个日益庞大的人口帝国续命 。但那太慢了。他需要的,不是改良,是革命。是一场足以与他正在进行的工业革命相匹配的、同样石破天惊的农业革命。
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主动出击,去寻找那把能够解开粮食枷锁的钥匙。他将目光投向了工坊之外,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广阔天地。他知道,在这座岛屿的另一端,在那片脱离了他所建立的秩序的、真正的法外之地,或许就隐藏着他所需要的、同样“离经叛道”的知识与人才。
南澳岛的港市,是秩序的背面,是文明的阴影。当商砚辞独自一人踏入这片区域时,仿佛一步从一个由齿轮与逻辑构成的精密世界,坠入了一个由欲望与暴力主宰的混沌漩涡。工坊区的严谨与纪律在这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野蛮的自由。
这里的建筑,本身就是一部混乱的编年史。低矮的本地渔民棚屋,如同藤壶般紧紧地吸附在那些用巨大花岗岩垒砌的、属于海商的坚固仓库之上;几栋带有西洋风格的二层小楼,突兀地矗立在一片中式飞檐之间,那是与佛郎机人(葡萄牙人)交易留下的痕迹;更远处,甚至还有几座日式风格的木屋,门口挂着破旧的灯笼,那是“倭寇”——或者说,是那些亦商亦盗的日本浪人——曾经盘踞于此的证明 。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更为复杂、也更为刺鼻的味道。海风带来的咸腥,与鱼市的腥臭、劣质烧酒的酸腐、火药的硫磺气息以及无数个终年不洗澡的、来自五湖四海的身体散发出的汗酸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足以让任何养尊处优之人当场呕吐的浊流。
而在这浊流之中行走的,更是形形色色的、被主流社会所抛弃的边缘人。有因朝廷严酷的海禁政策而被迫落草为寇的闽粤渔民,他们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与不甘 ;有身材矮小、眼神凶悍的日本浪人,腰间挎着两把弧度优美的武士刀,沉默地走在人群中,自成一个生人勿近的气场 ;有穿着绫罗绸缎、却目光狡黠的海商,他们前一刻还在与人称兄道弟,后一刻就可能拔刀相向,完美地诠释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的生存法则 ;甚至还能看到几个金发碧眼的佛郎机水手,醉醺醺地搂着本地的渔家女,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笑。
喜欢从明朝开始的工业化请大家收藏:(m.zjsw.org)从明朝开始的工业化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