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边,还是那艘伤痕累累的漕船。
但船上的怪物,已经脱胎换骨。
新的蒸汽机,比之前那台纽科门式的“巨兽”,要显得更为紧凑、更为精巧。巨大的木质摇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充满了力量感的、由曲柄、连杆和巨大飞轮构成的传动系统。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和谐、有序,充满了理性的美感。
气氛,紧张得如同即将绷断的弓弦。
“点火。”
李怀安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锅炉的蒸汽压力,在压力表的指针下,稳步攀升。
“开阀!”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毁天灭地般的震动。
只有一声轻柔的、如同巨兽苏醒时打的第一个哈欠般的“嘶——”。
高压蒸汽涌入汽缸,推动活塞,带动曲柄,那面巨大的、直径超过一丈的铸铁飞轮,开始缓缓地、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惯性,转动了起来。
紧接着,阀门切换,蒸汽涌入活塞的另一侧。
“哐——”
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充满了节奏感的巨响!飞轮的转速,猛然加快!
“哐——哐——哐——”
那声音,不再是狂暴的、毁灭性的噪音。那是一种充满了生命力的、稳定而雄浑的、如同巨兽心脏搏动般的轰鸣!
“whump-hiss-whump-hiss……”
那是龙的呼吸!
与飞轮相连的明轮,不再是可笑的、无力的划水。它如同被赋予了无穷的力量,疯狂地、持续不断地搅动着河水,在船尾推出一道宽阔的、充满了白色泡沫的汹涌尾迹!
漕船,不再是原地打转的陀螺。它如同离弦之箭,船头昂然抬起,劈开波浪,向着河流的上游,逆流而上!
“动了!动了!天哪!它真的动了!”
短暂的、如同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岸边爆发出了一阵排山倒海般的、疯狂的欢呼!
匠人们又笑又跳,一些人甚至跪倒在地,朝着那艘如同神迹般逆流而上的漕船,重重地磕头。他们创造的,不是一台机器。他们创造的,是一个神!一个吞噬火焰、吐息如雷、拥有着无穷力量的钢铁之神!
李怀安站在人群中,感受着脚下大地因那远去的轰鸣而传来的、轻微的震动,听着耳边那如同潮水般的欢呼,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豪情充斥着他的胸膛。他做到了!他真的在这个时代,点燃了工业革命的第一簇、足以燎原的火种!
上船测试的喧嚣与水汽尚未散尽,那股属于权力核心的、令人窒息的静谧便已如无形的潮水,重新淹没了李怀安的感官。他再一次站在了王振的私邸之中,这一次,不再是献宝的庭院,而是那座更为幽深、也更为可怖的内堂。
这里,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一座用极致奢华与僭越之物精心构建的黄金囚笼 。地面铺设的,是来自江南官窑、工序繁复到足以耗尽一个小县一年税收的“金砖”,其质坚硬如石,其色漆黑如墨玉,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清晰地倒映着穹顶之上那座精巧绝伦的蟠龙藻井 。烛火摇曳间,那倒影中的龙仿佛在漆黑的深渊中缓缓游动,扭曲、变形,一如主人那深藏于猩红蟒袍之下的、同样扭曲的野心。
李怀安垂首侍立,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见那些紫檀木制成的家具,包括罗汉榻、博古架与半圆桌,用材厚重,雕工精致,线条流畅,气魄恢宏 。他甚至能看到,在罗汉榻七屏风式的床围之上,用浮雕手法雕刻着的,并非皇帝专享的五爪金龙,而是亲王才被特许使用的“五爪蟒纹” 。这微妙的僭越,像一根无声的毒针,精准地刺入每一个来访者的神经,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权势与野心。
这不仅仅是财富的炫耀,这是一种精心设计的心理战术。对于王振这样一个在生理上残缺、在儒家官僚体系中被视为“无根之人”的权阉而言,他的权力根基脆弱而不合法 。因此,他必须用这种令人窒息的物质堆砌,来过度补偿内心的不安全感,用这种无处不在的、模仿着皇权的符号,来构建一座精神上的堡垒,用以威慑、碾压所有进入这片领域的人。
“李怀安。”
王振的声音响了起来,尖细,圆滑,像一根淬了冰的银针,轻飘飘地刺入李怀安的耳膜。他斜倚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串念珠,脸上挂着一抹心满意足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微笑。
“你做得很好。”他懒洋洋地说道,“那‘水火机关’,咱家很满意。它让咱家看到了……咱家看到了大明朝的未来。”
李怀安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要开始。
“只是……”王振话锋一转,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看着棋盘上棋子般的精光,“北边的瓦剌,越来越不安分了。阳和之败,总督宋瑛、总兵官朱冕皆战死沙场,朝廷颜面尽失 。皇上他……很不高兴。”
他口中的“皇上”,便是那位年仅二十二岁、对他言听计从的正统皇帝朱祁镇。而王振,正是通过不断迎合这位年轻天子那渴望建立不世之功的虚荣心,才得以一步步地将权柄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北方的军事危机,在满朝文武眼中是心腹大患,但在王振看来,却是他用来煽动皇帝、巩固权力的最好燃料。一个常规手段无法解决的巨大危机,恰恰为他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权阉,提供了推行非常规手段的绝佳舞台。
“咱家想过了,”王振缓缓坐直身体,那看似温和的语气之下,压抑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属于独裁者的决断,“光有一艘船,不够。咱家要的,是一整支船队!一支由这‘水火机关’驱动的、无敌于四海的宝船舰队!”
他站起身,走到李怀安面前,那双保养得宜、毫无胡须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近乎于狂热的神情。
“今年冬天之前,咱家要看到这支舰队的雏形。到时候,趁着冬季的北风,再加上你这机关的助力,双管齐下,直下西洋!让那些海外的蛮夷看看,我大明朝真正的天威!”
李怀安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冬天之前?一支船队?
他表面上依旧保持着那副谦恭顺从的姿态,深深一揖:“怀安……遵命。”
然而,在他的内心,那个属于二十一世纪工程师的灵魂,正在发出无声的、歇斯底里的尖叫。
疯子!这简直是疯了!
他随口答应着,心中却已是一片冰冷的绝望。他知道,王振的这份“信任”,不是恩赐,而是一道催命符。一旦他无法在冬天之前,拿出让这个喜怒无常的权阉满意的成果,等待他的,将是比死更可怕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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