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夜的南京城,终究没能迎来一场酣畅的雪。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冰冷的冬雨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将整座帝都浸泡在一种黏稠彻骨的寒意里。秦淮河水泛着浑浊的灰绿,失了往日画舫笙歌的流光溢彩,连最喧嚣的市井巷陌,也因这连绵的湿冷而显得格外沉寂,唯有偶尔几声有气无力的叫卖,很快便被雨声吞没。然而,与这市井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紫禁城文华殿内,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压抑与燥热。巨大的鎏金兽首铜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噼啪作响,竭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钻入的寒气,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一位臣工心头的沉重。
太子朱高炽端坐在宽大的御案后,身上那件厚重的玄色貂裘,似乎也未能给他带来多少暖意,反而更衬得他面色苍白,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揭示着连日的焦虑与无眠。他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而最上面那几份加盖着北平行在紧急印信的文书,则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指尖都微微颤抖。那是北平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关于永乐十八年正式迁都的最后核定方案,以及附带的、一个足以让户部尚书夏元吉当场晕厥过去的庞大预算清单。
“父皇…… 这是真的要将在南京扎根数十年的朝廷根基,连根拔起,尽数移往北国啊……”
朱高炽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并非不认同父亲迁都北平的战略眼光,“天子守国门” 的壮怀激烈,他何尝不懂?但作为监国太子,他更真切地感受到这庞大帝国运转的艰难。去岁那场倾尽全力的北征,耗空了国库大半积蓄,各地税赋尚未完全缓过气来,今冬南方数省又接连奏报雪灾,请求赈济的文书雪片般飞来。如今,这迁都的巨轮又要轰然启动,它所需的,是海量的白银,是无数民夫的血汗,是足以掏空江南根基的财富。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奏疏上那些刺眼的数字 —— 紫禁城宫苑营造的巨额尾款、六部三法司等庞大衙署的搬迁费用、数万官员及其眷属北上的安置路费粮秣、以及北疆各大军镇因中枢北移而额外申请的、仿佛无底洞般的粮饷器械…… 每一项,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这个监国太子,如同被架在熊熊烈焰之上烘烤,一边是父皇坚定不移、甚至愈发急切的迁都意志,那是不容置疑的皇权;另一边,是嗷嗷待哺的天下黎民和即将被彻底掏空的国库,那是他身为储君无法推卸的责任。
“夏卿,”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但那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他看向下首夏元吉,“这预算…… 当真再无核减之余地了么?”
这话语里,几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他知道夏元吉的难处,但他多么希望这位能干的户部尚书能再变出些法子来。夏元吉应声出列,深深一躬:“殿下明鉴!臣与工部、兵部诸位同僚,已是殚精竭虑,日夜核算,将能省的费用一核再核,恨不得将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奈,“然则,迁都大典,关乎国体朝纲,诸多仪制、用度,皆有祖制旧例可循,牵一发而动全身,实难大幅削减啊。若强行压缩,恐损天家威仪,让四方藩国看了笑话,亦寒了那些即将背井离乡、随驾北上的官吏将士之心啊!”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苦涩,甚至带上了几分悲音,“况且,殿下,如今漕运艰难,河道淤塞,南方税粮北输本就迟缓,库存本就不丰。若此时再倾尽国库所有,以供迁都之需,则来年各地官员俸禄、边关将士粮饷、黄河淮河等要害之处的河工水利维护款项,必将难以为继。臣…… 臣实在是担心,若处置不当,恐会激起民变,动摇国本啊,殿下!”
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在殿内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微光。“夏尚书此言,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工部尚书李庆立刻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与夏元吉的颓然形成鲜明对比,“陛下迁都北平,乃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为的是控扼北疆,震慑蒙古余孽,奠定我大明万世之基业!此乃彪炳史册的千秋功业,岂能因区区钱粮小事而踌躇不前?至于民力,”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殿内众臣,带着几分训诫的意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臣民,为陛下这旷古烁今的大业稍作牺牲,亦是理所应当的本分!岂可因小失大,畏首畏尾?”
他身后几位官员立刻纷纷附和,言辞激烈,情绪高昂,仿佛任何对迁都进度和规模的质疑,都是对皇帝伟大战略的不理解,甚至是一种不忠。周廷玉静立在东宫属官的队列中,微垂着眼睑,看似恭谨沉默,实则殿内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句对话,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波澜。炭火盆烧得滋滋作响,散发出燥热的气息,与窗外渗入的阴寒交织在一起,使得殿内空气变得污浊而沉闷,混合着官员们身上各式各样的熏香和因紧张而渗出的汗意。他清晰地感受到龙椅上太子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深重无力感和焦虑,也敏锐地看穿了李庆等人慷慨陈词背后,或许隐藏着对新都权力格局的急切期盼,以及不乏汉王一派势力趁机给太子施压、意图搅浑江南水路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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