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廷玉在一次向座师杨荣请教赴任山东事宜时,偶然听得旁座官员低声谈及此节。杨荣坐于上首,手持茶盏,闻言目光掠过周廷玉,抚须微微一笑,并未承认,亦未否认,只是语气平和地对周廷玉道:“韫之,昔日殿试之言,‘天子守国门’,振聋发聩。然知易行难,将此言化为国之策,调和鼎鼐,使各方之力皆能汇于此门之下,其间分寸,尤需仔细体味。庙堂之上,立论者或为公心,亦或存私意;持重者或为国计,亦或虑身谋。如何在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与看似对立的理念主张之间,寻得那条切实可行、且能裨益国家长治久安的道路,方真正考验为臣者的智慧、胸襟与担当。” 这番话,语气平淡,却如重锤般敲在周廷玉心上。这与月前皇帝朱棣在暖阁之中,关于“执中”之道并非模棱两可,而是要在纷繁时势与错综利害中寻找到最有利路线的嘱咐,何其相似!只是杨荣之语,更点明了他周廷玉的理念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也更深一层地揭示了将理念转化为现实所必须经历的复杂博弈。
而这“和”的代价,以及皇权对于“不和”声音的容忍底线,很快便以最直接的方式彰显出来。
五月四日,一道贬谪诏书自北京行在发出:“给事中柯暹、郑维桓、罗通等并贬为知州”。此事在《明太宗实录》中记载简略,仅以“建言触怒”四字蔽之。然结合永乐中后期政治气候,其深层动因清晰可见。彼时,成祖朱棣全力推进迁都事宜,朝堂之上虽主流意见附和,但并非铁板一块。仍有官员基于地方民情、财政压力或个人政见,对迁都引发的巨额耗费、民力征调过重、边镇军费激增等敏感议题,上疏直谏。柯暹、郑维桓、罗通等人,身为给事中,职司“侍从、规谏、补阙、拾遗”,位置关键,他们的“建言”内容,虽未直接见于正史,然揆诸情理,多半不离质疑迁都筹备中的过度役使、钱粮摊派,乃至可能对“天子守国门”这一战略本身隐含的质疑——例如,是否过于侧重北防而忽略东南民生?是否因迁都而加剧了全国性的财政负担?
从明代官制审视,给事中品阶虽仅从七品,却拥有“封驳章奏”、“弹劾百官”的特权,是朝堂言路的重要关口,其能量不容小觑。成祖朱棣即位之初,为稳固统治,确曾一度鼓励直言,营造开明气象。然至永乐中后期,随着其统治日益巩固,尤其是涉及迁都、北征、藩王等核心决策,皇权的独断性与对异见的容忍度便急剧收窄。此次将柯暹等数名核心言官一并贬斥为远州知州(从五品),看似品阶略有提升,实则一举剥夺其居于权力核心的“近侍规谏”之权,将其边缘化,这其中的惩戒与警示意味,凛冽如北地寒风,朝野上下,无人不晓。这明确宣告:关于迁都及“天子守国门”的国策,讨论阶段已经结束,执行阶段不容任何公开的、实质性的质疑。
此诏一下,效果立竿见影。直至迁都大典前,朝堂之上公开反对迁都、质疑相关政策的言论几近绝迹。这并非意味着所有异议都已消弭,而是皇权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明确划定了言论的边界。任何可能动摇迁都这一“国本大计”的“杂音”,都在坚决摒除之列。所谓的“礼以和为贵”,在此时此地,其“和”是建立在皇权意志绝对主导、异见力量被有效压制的基础之上。杨荣借用周廷玉理念弥合高层分歧是“和”的一种形式;而贬谪柯暹等人,则是皇权对中下层可能破坏此“和”、挑战国策的潜在力量的整肃。
《銮驾北迁仪注》的颁布,从礼法制度层面确立了迁都的合法性与神圣性;“杨荣借周廷玉之论调和姚、夏”故事的流传(无论其真实度几何),则从舆论层面美化了决策过程,将复杂的政治博弈简化为理念传承与能臣谋国的佳话,淡化了背后的矛盾冲突;而贬谪柯暹等言官,则是以赤裸裸的政治手腕,清除实际存在的反对声音,确保“天子守国门”这一国策及其衍生的迁都大计在执行层面畅通无阻。这三者,一为“正名”,一为“饰非”(或曰“文饰”),一为“清道”,共同构成了永乐皇帝朱棣为确保其战略意图顺利实施、巩固自身绝对权威而布下的天罗地网。
周廷玉在读到这份邸报抄件时,正于公廨之内独坐。窗外是北平城初夏渐起的熏风,他指尖拂过冰凉的纸面,心中却是一片清明。他仿佛能看到,那庄严的《仪注》文本背后,是杨荣、夏元吉等人权衡再三的谨慎,以及自己当年那份策论投下的石子激起的涟漪;那看似传奇的“借论调和”故事下,掩盖着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利益交换与妥协,也承载着他自身理念被采纳、被运用的复杂况味;而那一纸冰冷的贬谪诏书,更是清晰地昭示了皇权的边界与锋芒所在,提醒他“天子守国门”这五个字,不仅意味着荣耀与责任,更伴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铁腕。“执中守道”,谈何容易!这“中”并非一条清晰笔直的康庄大道,而是蜿蜒于理念的荣光、现实的博弈与皇权的锋芒之间的险峻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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