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积满灰尘、雕着褪色麒麟的沉重木门，在“吱嘎”的呻吟中被推开。
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仿佛惊扰了祠堂里沉睡百年的魂灵。
祠堂正中，高悬着“陈氏宗祠”的黑漆金字牌匾，下方供桌上香炉的冷灰，已经很久没有被新香点燃。
而今天，这里没有祭祖的香火，只有二十多个或蹲或站的村民，将小小的祠堂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大多是陈姓的族人，脸上交织着好奇、畏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祠堂中央，那个爬上了冰冷供桌的小女孩身上。
李娟的个子还没供桌高，是踩着王强搬来的两条长凳才站上去的。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小脸紧绷，手里紧紧攥着几张写满字的纸。
她的小小身躯，在空旷高大的祠堂里，显得那么单薄，但她的声音，却像一把磨得锋利的锥子，清亮而坚定，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
“各位叔叔伯伯、婶子大娘，”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我们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闹事，是为了讲理！一个大家伙都懂，但被人藏起来的理！”
她展开一张纸，那是她连夜抄写的政策摘要。
“根据上头县里下发的《村级扶贫专项补助管理暂行办法》，第三条第二款明确规定：所有申领补助的家庭情况，以及村委会初审通过的名单，必须在村公告栏张贴公示，公示期不得少于七天！”
人群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李娟没有停顿，紧接着举起另一份拼凑起来的、皱皱巴巴的文件复印件。
“这是我们从……从该在的地方找到的初审名单草稿。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陈长青叔叔，也就是狗剩他爹，完全符合‘因病致贫’的所有标准。可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指重重点在纸上一个位置，“在陈叔叔的名字后面，却被人用红笔划掉，还写了四个字——‘主动放弃’！”
“哗”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角落里，村会计周德海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干笑，清了清嗓子，试图用长辈的口吻掌控局面：“咳咳，小娟啊，小孩子家家不要乱说话。这……这可能是登记的时候出了点疏忽，笔误，笔误而已。”
他头顶上方，那串【吃人不吐骨头】的血红标签，此刻像是被热油浇过，剧烈地翻滚起来，颜色变得愈发深沉。
“疏忽？”李娟冷笑一声，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向前一步，几乎要站到供桌边缘。
她的眼神像两道探照灯，死死锁住周德海。
“周会计，那我请问，为什么全村总共十七户条件相似的困难家庭，偏偏只有陈景明家这一个‘疏忽’了？而且这个‘疏忽’发生的时间，恰好是在陈叔叔接到征兵体检通知前的第三天？”
她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老旧的电子计算器，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当众按动起来，嘴里念念有词：“狗剩家去年给小凤治病花了八百六十四块，全年收入一千五百块，医疗支出占比百分之五十七点六。政策标准是百分之四十。这不叫疏忽，这叫精准排除！”
“百分之五十七点六”，这个精确到小数点的数字，像一颗子弹，击中了在场所有村民的心。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政策条文，但他们都懂算术，都懂自家一分一厘是怎么挣来的。
一时间，好几个人下意识地开始在心里盘算自家的账本，看向周德海的眼神，已经从怀疑变成了愤怒。
周德海额头冒出了冷汗，他没想到一个女娃子能把账算得这么绝。
就在他张口欲辩的瞬间，“砰”的一声巨响，祠堂的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王强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小牛犊闯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缩头缩脑、浑身脏兮兮的人影——村里的傻子，二愣子。
“他刚才说的话，都是放屁！”王强大马金刀地往祠堂中央一站，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周德海，“二愣子可以作证！那天晚上，就是他，周德海！亲自拎着酒瓶子去狗剩家，哄骗陈伯在白纸上按手印！嘴里说的是‘领救济要走个流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瑟瑟发抖的智障青年。
二愣子被这么多人盯着，吓得直往王强身后躲，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周德海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暴跳如雷：“荒唐！简直是荒唐！王强你无法无天了！一个疯子的话，也能当证据？！他今天说我杀人了，是不是也得把我抓起来？”
二愣子被他的吼声吓得一哆嗦，却突然像是被刺激到了，从怀里掏出一块捡来的破布。
他哆哆嗦嗦地将布展开，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地画了几个小人，一个酒瓶，还有一个指着纸画圈的箭头。
他指着画，口齿不清但异常激动地喊着：“喝酒……画圈……灯黑了……骗人！不是好东西……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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