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像干燥的麦秆,一点就着。
到了第三天傍晚,当陈景明正帮着父亲做最后的准备时,院门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五个皮肤黝黑的汉子,都是平日里闷头种地不爱说话的人。
为首的那个,是三年前因为还不上高利贷,被迫把水田卖给周德海小舅子的大壮叔。
他搓着手,看着陈景明,瓮声瓮气地说:“娃,我们都听说了……也看到镇上贴的纸了。你说,我们该咋办,我们听你的。”
陈景明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到这五个汉子身后,更多的村民正探头探脑地望着这边,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是躲闪和冷漠,而是犹豫、期待,和一丝被点燃的希望。
割麦当天,天刚蒙蒙亮。
陈家三口人扛着镰刀,沉默地走向自家的麦田。
那片金色的麦浪在晨风中翻滚,美得像一幅画,却也沉重得像一片海。
陈母站在田埂上,瘦弱的身影在广阔的田野里显得如此单薄。
她举起镰刀,手腕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第一刀下去,只割断了寥寥几根麦秆。
她闭上眼,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就在这时,田埂的另一头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老陈嫂子,起这么早啊。”
是李娟的父亲,他肩上扛着两把磨得锃亮的镰刀,身后跟着同样拿着小镰刀的李娟。
“我家地少,割完了。顺路过来,帮你搭把手。”他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路过。
陈母还没来得及道谢,另一头又传来王强咋咋乎乎的喊声:“都开工啦!不等我们老王家啊!”王强的父亲、母亲,甚至他那个刚会走路的妹妹,都全家出动了。
紧接着,一个,两个,七八个……越来越多手持镰刀的汉子,从不同的田埂小路默默地走进了陈家的麦田。
他们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走到陈父身边,点点头,然后弯下腰,挥动起手中的镰刀。
一时间,只有“沙沙”的、镰刀划过麦秆的声音,在寂静的晨光里汇成了一首雄壮的交响乐。
周德海闻讯赶来时,陈家的麦子已经被割下了一大半。
他气得脸色发紫,站在田埂上,指着田里的人,声嘶力竭地吼道:“反了!都反了!你们这是违规互助!聚众闹事!影响国家公粮征收,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人群的动作慢了下来,所有人都望向他。
周德海以为镇住了场面,正要继续发作,李娟却从人群里站了出来。
她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手里举着一张纸,那是她托进城卖菜的亲戚,从县纪委门口抄回来的公告复印件。
“周会计,”她的声音清脆而响亮,传遍了整个麦田,“根据县纪委的公告,您本人因涉嫌多项经济违纪问题,正在接受组织调查。在调查结束前,您无权代表村委会执行任何‘上浮’或‘优先’的村规民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村民的脸,最后再次定格在周德海铁青的脸上。
“而且,根据《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第十九条,村民的生产经营自主权受法律保护,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干涉。周会计,我们割的是自家的麦子,是自己的命,不是你的权!”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不知是谁先鼓起了掌。
紧接着,掌声雷动,淹没了周德海所有的威风。
他嘴唇哆嗦,一句“你……你们……”还没说完,王强已经牵着自家的大黄狗,笑嘻嘻地堵住了他的退路:“周会计,别急着走啊!上次跳粪坑的味儿还没洗干净吧?要不要再重温一下?”
“哈哈哈!”人群爆发出哄堂大笑。
周德海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在刺耳的笑声中,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夕阳西下,最后一捆麦子被结结实实地捆好,码放在田埂上。
金色的麦垛像一座座小山,散发着丰收的香气。
陈景明坐在一个麦垛上,望着满仓的金黄,听着母亲在不远处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
他缓缓闭上眼睛。
那一刻,他胸口再次感到一阵温热。
一行柔和的金边文字,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正在改写的剧本】。
这一次,它没有闪烁,没有摇晃,而是稳稳地悬在那里,像一枚刚刚颁发的、沉甸甸的徽章。
远处,王强正拿着一根麦秆去挠李娟的痒痒,李娟笑着追打他,两个人的笑声穿过晚风,清亮得像是没有一丝杂质。
陈景明知道,这片麦田,连同这种无忧无虑的快乐,或许并不会永远属于他们。
但今天,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和镰刀,割下的不仅仅是麦子,更是从命运那双看不见的大手里,一寸一寸夺回来的尊严。
胜利的滋味是甜的,混着汗水的咸味和夏夜泥土的芬芳。
然而,当最后一丝晚霞隐入地平线,整个田野陷入一种比黎明时分更深沉的寂静时,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陈景明的心头。
这不是结束。
他望着村口那条通往外界的、尘土飞扬的土路,仿佛能看到路的尽头,那条在夜色中蜿蜒的铁轨。
三天。他心里无端地冒出这个念头。
三天之后,一场更大的风暴,会顺着那条铁轨而来。
它不会像周德海那样虚张声势,而是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将一张崭新的、完全陌生的“剧本”,递到他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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