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鸡鸣三遍,东方的天际线还只是一抹灰蒙蒙的鱼肚白。
麦田里的小路被夜露打得湿滑,泥土的腥气混着草叶的清香,是这片土地独有的呼吸。
陈景明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校服的白衬衫在晨光熹微中泛着旧光。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束精心挑选的狗尾巴草,昨晚他蹲在院墙角落,借着月光一根根挑拣出最饱满的,用一块湿布裹着根茎,生怕它们在天亮前就失了精神。
他身后,是初一(二)班全体同学,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已经升入高年级的师兄师姐,近百人的队伍,鸦雀无声。
每个孩子都低着头,手里捧着自己能找到的最好看的花——有田埂上掐来的野菊,有自家院里偷摘的月季,还有用彩色纸扎的假花。
他们的脚步很轻,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脚下正在沉睡的麦根。
陈景明的视野里,那条熟悉的、由无数词条构成的命运长河再次浮现。
冰冷的标签如幽灵般在他眼前闪烁:【被淘汰的文明】、【被牺牲的角落】、【正在消失的声音】。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刻刀,要将眼前这幅温情的画面,雕刻成一幅无可挽回的悲剧标本。
可当他忍不住回头,望向身后那条沉默行进的队伍时,奇迹发生了。
那些清晰锐利的标签,竟在孩子们稚嫩而肃穆的脸庞映衬下,开始微微晃动、模糊,最后如水汽般渐渐褪色。
仿佛有一股无形却坚韧的力量,从这沉默的队列中升腾而起,蛮横地抵消了那些早已被注定的“剧本”。
村道的尽头,一辆半旧的黑色桑塔纳和一辆皮卡车停在那里,像两只钢铁怪兽。
县教育局的孙主任靠在车门上,手腕上的表盘在晨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看了一眼时间,眉头紧锁,对身旁一个点头哈腰的随行人员低声说道:“搞这些形式主义,有什么用?”
话音未落,他便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起头。
他看见了。
一条由孩子组成的、沉默的河流,正从那片无边无际的金色麦浪中穿行而来。
他们手中的野花五颜六色,像无数跳跃的火苗,在清晨的薄雾中汇聚成一道滚烫的洪流。
风从远方吹来,掠过沉甸甸的麦穗尖,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涛,金色的麦浪与孩子们胸前鲜红的领巾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他从未在任何工作报告里见过的、悲壮而瑰丽的画卷。
孙主任的嘴唇动了动,那句“胡闹”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默默地站直了身体,将手里那份记录着刘老师“不合规”教学行为的文件夹,不着痕迹地收回了公文包里。
送别的仪式简单得近乎潦草。
刘老师就站在梁山小学那扇掉了漆的铁皮校门口,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显然没料到学生们会用这种方式为他送行。
孩子们没有哭喊,也没有口号,只是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将手里的花,轻轻放在他脚边。
很快,那些带着泥土和露水的花,就在他脚下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陈景明是最后一个。
他走到老师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双手递了过去。
那上面是全班同学歪歪扭扭的签名,背面,是李娟用铅笔精心手绘的梁山堂全景,连那棵老槐树的疤痕都画得清清楚楚。
“我们不想您走。”陈景明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晨光里字字清晰。
刘老师伸出手,接过那张薄薄却重逾千斤的信纸,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想说些什么,想说“你们要好好学习”,想说“要听新老师的话”,可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点了一下。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老槐树方向,传来一声苍老的咳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已经退休的老校长不知何时竟也来了。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拄着拐杖,独自立在田埂之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远远地望着这一幕,浑浊的双眼看不出情绪,只是缓缓地抬起那只布满老年斑的右手,对着刘老师的方向,行了一个早已被时代淘汰的、旧式的教书先生的鞠躬礼。
午后,桑塔纳和皮卡扬起一阵尘土,终于驶离了村子。
地里干活的村民们陆续归家,路过村口晒谷场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不知是谁带的头,有人从家里搬出了小板凳,默默地坐在场边。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整个晒谷场就坐满了人。
他们不说话,也不交谈,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村口那条通往外界的土路,仿佛在为某个远行的人守望。
那个曾因儿子王强辍学而当众指着刘老师鼻子骂的酒鬼周德海,也蹲在角落里。
他从怀里摸出一瓶最劣质的二锅头,拧开瓶盖,没有喝,而是走到晒谷场中央,将一整瓶清冽的白酒缓缓地倒进脚下的黄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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