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名字——“无钟教室”。
从那周起,每周六晚自习后,都会有二十多个身影,像地下党接头一样,悄悄溜进这间废弃的教室。
没有老师,没有课本,更没有钟。
他们点上几根蜡烛,围坐在一起。
第一次,陈景明主讲。
他没讲函数,也没讲语法,他讲的是《水浒传》里的兄弟情义,讲一百零八将如何在看不到出路的绝境中,用“义气”对抗冰冷的命运。
“我们就像被逼上梁山,”他对着台下那些迷茫又渴望的眼睛说,“但我们不能忘了自己是谁,不能忘了为什么要上山。”
第二次,是李娟。
她分析的是从县图书馆借来的《平凡的世界》,她问大家:“为什么孙少平吃了那么多苦,最后还是不肯回双水村?因为他要的不是吃饱饭,他要的是一种可能性,一种不被定义的人生。”
后来,一个父母在县城工厂上班的男生,讲了他父亲如何因为一次工伤失去手指,却依然每天练习用左手操作机器。
一个家里开豆腐坊的女生,讲了她奶奶如何靠着一双布满裂口的手,把全家人从饥荒年代拉扯出来。
没人记录,也没人评分。
黑暗里,只有摇曳的烛光和一张张被触动的年轻脸庞。
知识不再是换取分数的工具,而是变成了火把,用来照亮彼此内心的黑暗。
又是一个寒冷的夜晚,读书会刚散,大家正准备悄悄溜回宿舍。
李娟追上陈景明,往他手里塞了一封信,信封皱巴巴的,像是被人揣在怀里很久了。
“深圳的邮戳。”她轻声说。
陈景明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王强。
他借着走廊窗户透进的微光,展开了那张边缘沾着干涸水泥灰的信纸。
王强的字一如既往的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仿佛要将纸戳穿。
“景明,娟儿:
俺在深圳,这边楼真他娘的高。
但工地上太苦了,比咱家收麦子累一万倍。
睡的是十几个人一间的板房,臭得像厕所。
最气人的是,工头是个王八蛋,天天克扣工钱。
上个礼拜,俺跟他干了一架,被打得半死。
俺想跑了,真他娘的不想干了。
可昨天晚上,俺做了个梦,梦见咱仨又在老槐树下,你说三十年后要在麦田里重逢。
俺醒了,枕头都湿了。
俺哭了,真没出息。
娟姐给俺的那个录音机,俺还留着,宝贝得很。
每天累得像死狗一样,睡前不听一段刘老师讲课,就睡不着。
你上次信里说的那个‘非课本笔记’,俺也想看。
俺虽然书读得不好,但俺也想知道,除了盖楼,这世界还有啥别的道理。
给俺寄几页过来行不?
让俺也学学。
放心,俺还没烂掉。
王强”
信的末尾,画了一个缺了角的笑脸。
陈景明捏着那封信,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连夜回到宿舍,点上蜡烛,摊开那本“非课本笔记”,一笔一划地誊抄起来。
他抄了李娟分析的孙少平,抄了同学讲的父亲断指的故事,抄了老校长的最后一课。
在寄往深圳的包裹里,除了那厚厚一叠笔记,他还放进了一张自己画的图。
那不是村庄的地形图,而是一张三个人的“人生轨迹图”。
起点是村口那棵老槐树,从树干分出三条歪歪扭扭的线。
一条线朝着右上角延伸,尽头是一个模糊的上海陆家嘴的轮廓;一条线朝着右下角,尽头是一个布满脚手架的深圳工地的剪影;而第三条线,则指向一片空白,旁边标注着两个字:“未知”。
在地图的旁边,他写下了一句话:“钟坏了不要紧,只要我们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冬至那天,“无钟教室”里举行了第一次公开演讲,算是对这个学期的总结。
轮到陈景明时,他没有拿稿子,只是走到了那块残破的黑板前。
烛光映着他的脸,他看着台下那二十多双明亮的眼睛,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以前,我以为走出梁山村,考上好大学,留在大城市,才算是赢。现在我才懂得,能把那片麦田装进心里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迷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夜空中传来一阵清晰的雁鸣。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只见一列雁阵在清冷的月光下掠过,排成一个完整而决绝的“一”字,向着温暖的南方飞去。
李娟坐在角落里,悄悄按下了录音机的录音键。
也就在那一刻,陈景明的眼前,那熟悉的冰冷词条如瀑布般最后一次奔涌而过。
那些关于“小镇做题家”、“认知囚徒”、“工具化学习者”的标签,像被投入熔炉的金属,迅速消融、汇聚。
三条代表着他们各自命运的支流,彻底融合,最终化作一个不断旋转的、温暖的金色圆环。
圆环的中央,缓缓浮现出四个前所未有的大字:
【我们回来过】
那个冬天格外漫长,镇上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
当最后一场雪终于融尽,泥泞的土路开始在阳光下蒸腾出春天的气息时,镇邮局那个腿脚不太利索的邮递员,骑着他那辆吱嘎作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带来了几封信。
其中一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显得格外陈旧,信封一角被水浸过,上面的邮戳已经模糊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深圳”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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