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数字世界的屏息,一种代码层面的犹豫。
仿佛一部被设定为只懂加减乘除的机器,第一次被问到“你爱你的妈妈吗”。
系统拒绝的不是数据,而是判断。
三天后,新模块“夜巡者”上线前的最后一次全员冲刺,问题彻底爆发了。
系统在模拟运行时,突然开始大规模拒绝生成所有涉及“儿童与陪同成年人”场景的高危判定。
就好像一夜之间,整个城市的“潜在人贩”和“高危家庭”都集体从良了。
技术排查的指令像雪片一样飞向每一个工位,而大牛,早已成了这场数字风暴的震中。
他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循着逻辑链路中那股不寻常的“人情味”一路追溯,绕过了无数个障眼法,最终将源头死死锁定在一次看似毫不起眼的资源包更新上。
提交人:实习生,小米。
“她替换了二十张公共素材库里的‘亲子互动’训练图。”大牛的声音在只有键盘敲击声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干涩。
他对陈景明展示着比对结果,屏幕上,一边是官方素材库里那些光鲜亮丽、背景是城市公园或高级商场的标准“幸福家庭”样板照;另一边,则是小米上传的二十张低像素老照片。
昏黄的色调,斑驳的黄土院墙,院子里晾晒着玉米的竹席。
照片里的母亲和女孩,穿着款式老旧但干净的衣服,笑容质朴得像地里长出来的庄稼。
最显眼的,是小女孩身上那件粗线毛衣,胸口用不同颜色的毛线,笨拙地织出了一簇麦穗的纹样。
图像识别引擎在检测到任何“小手牵大手”的姿态时,会下意识地加载一段外部权重参数,这段参数,就来源于这二十张照片。
AI从那件麦穗毛衣、那片黄土背景里,学习到了一种全新的、无法被量化的概念——贫穷,但并非危险。
它学会了犹豫。
“疯了,她这是在用个人感情污染整个数据池!”大牛喃喃自语,眼神里混杂着惊恐与一丝说不清的敬佩。
沈薇的愤怒像一场即将到来的台风,会议室的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她没有咆哮,只是将那二十张照片和系统错误日志并排投在幕布上,冰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死了小米。
“解释。”
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小米的脸涨得通红,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低下头。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身体因为愤怒和委屈微微颤抖。
“沈经理,你说系统要客观,要基于数据,可我只想问一个问题——谁来定义什么是‘危险家庭’?是系统,还是坐在陆家嘴办公室里的我们?”
不等沈薇回答,她直接按下了手机的播放键,将屏幕转向众人。
一段抖动的、陈旧的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里,一个穿着同款麦穗毛衣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努力去够一个半人高的垃圾桶。
一个中年妇女跟在她身后,手里拎着一个装满塑料瓶的蛇皮袋。
突然,两名穿着制服的巡逻员快步上前,厉声盘问。
妇女瞬间慌了神,一边把孩子死死护在身后,一边结结巴巴地解释。
当巡逻员试图拉开孩子时,那个母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六岁那年,跟我妈第一次进城卖废品,”小米的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就因为我们穿得破,不像城里人,我们差点被当成拐卖儿童案处理。如果那时候有你这套系统,我妈头上的标签,是不是就是‘一级危险源’?”
视频里,母亲撕心裂肺的哭求和女孩茫然无措的眼神,与幕布上那张母女相视而笑的旧照片,形成了无比残忍的对比。
会议室死一般寂静。
陈景明的视网膜上,沈薇头顶的标签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崩塌、重组。
【技术理性外壳·结构性损伤98%】
【共情抑制模块·强制离线】
【童年记忆闪回:保姆·王桂芳·已离职】
他看见沈薇的视线死死钉在视频里那件麦穗毛衣的纹理上,放在会议桌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想起了什么。
当晚,办公室里只剩下几盏孤灯。
大牛默默地走到陈景明身边,一言不发地翻出一张手机里的老照片给他看。
照片摄于九十年代的深圳,背景是龙蛇混杂的城中村棚屋,一个赤膊的男人满身尘土,肩上扛着一袋水泥,脚上踩着一双沾满泥浆的解放鞋。
在他的身后,墙上用白石灰刷着几个刺眼的大字:“盲流清退区”。
“这是我爸,”大牛的声音沙哑,“他当年从工地出来,鞋丢了,光着脚想去买双新的,被联防队追了三条街。从那以后,他说他这辈子最怕两种声音——警笛和摄像头。”
他第一次向陈景明彻底敞开了自己。
“我爸说,他们不是怕被看见,是怕被‘看错’。”
第二天一早,团队的代码库里,大牛在他负责的人脸识别预处理模块中,悄悄注入了一段极难察觉的像素级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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