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啜泣声,像一把生锈的锥子,在凌晨五点的死寂里,一下下凿着李娟的耳膜。
是小林太太。
那个在小区妈妈群里永远优雅精致,连分享一张烘焙饼干的照片都要配上进口黄油包装盒的女人。
“娟子……完了,全完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背景音里是孩子模糊的哭闹和东西被翻乱的嘈杂,“海关……他们查了我们的群,说我们是走私……我的卡,全被冻结了。”
李娟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应声而断。
她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冲出家门。
半小时后,她推开小林太太家的门。
往日里一尘不染、弥漫着香薰气味的客厅,此刻一片狼藉。
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刚刚离开,留下满地被翻开的纸箱和一张冷冰冰的查封通知。
空气里,混杂着小林太太的绝望和婴儿奶粉的甜腻香气。
冰箱门虚掩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颗蔫掉的西兰花。
而光洁的餐桌上,整齐地码着六罐未拆封的德国进口奶粉,旁边压着一张幼儿园的缴费通知单,红色的“逾期未缴”印章刺眼夺目。
“他们不信……我说这是我自己孩子吃的,他们不信。”小林太太抱着膝盖,像个被抽掉骨头的布娃娃,眼神空洞地盯着那些奶粉罐,“娟子,你说,有哪个当妈的,会拿自己亲骨肉的口粮开玩笑?”
李娟没有立刻回答。
她拿起小林太太的手机,点开那个名为“海淘姐妹团”的微信群。
聊天记录飞速上滑,满屏都是妈妈们在讨论如何凑单、分摊国际运费、谁家地址方便收货。
“这个月你收,下个月我家,后个月轮到小敏。”“谁要的爱他美二段?还差两罐就包邮了!”……
这不是什么严密的走私网络。
这是一张由焦虑、精明和母爱编织成的求生之网。
李娟脑海中,那久违的、属于陈景明的“系统”幻象一闪而过。
她仿佛看到小林太太头顶上浮现出几个灰色的词条:【隐性贫困线】、【中产阶级脆弱性样本】、【合规性牺牲品】。
原来,体面只是她们的保护色,是她们用尽全力维持的、不堪一击的城市人设。
法庭上,空气凝滞如胶。
律所主任特意嘱咐过,此案重点在于“非主观故意”,争取从轻处罚。
但当李娟看到对面公诉席上,那份将小林太太描绘成“组织严密、牟取暴利”的走私头目的起诉书时,她口袋里那份精心准备的辩护词,忽然变得像一叠废纸。
“辩护人,可以开始你的陈述了。”法官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
李娟深吸一口气,走上辩护席,却没有打开文件夹。
她向法庭申请,临时提交一份新的证据。
投影幕布亮起,左边,是一张跨国乳业集团在中国享受的、高达数亿元的年度税收减免政策截图。
右边,是一张小林太太因携带两罐“超额”奶粉入境,被处以五千元罚款的行政处罚单。
两组冰冷的数字并排陈列,形成一种荒诞又残酷的对比。
法官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辩护人,这已经超出了本案的范畴。”
“法官大人,”李娟的声音异常平静,却清晰地传到法庭的每个角落,“如果法律只看得见五千块的罚金,却看不见一个母亲为了省下一百块运费的彻夜计算;如果我们的规则只关心跨国企业的巨额利润是否合规,却不关心普通家庭的生存成本是否合理……那么它惩罚的,就不是违法,而是穷人的精打细算。”
话音落下,旁听席后方,传来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
几个同样年轻的母亲,悄悄摘下口罩,拿出手机,对着投影幕布上的那两张图,拍下了一张无声的合影。
当晚,李娟接到了市妇联一位副主任的电话,邀请她参加一场内部研讨会。
会议室里气氛严肃,一位资深法律顾问毫不客气地提出质疑:“李律师,我们敬佩你的勇气,但过度共情会影响专业判断。法律不是和稀泥。”
李娟没有辩解。她打开了另一份文件,播放了一段录音。
是阿健的声音。
那个曾经和陈景明同寝的重点大学毕业生,如今的网约车司机。
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像被城市噪音打磨过无数遍的砂纸。
“……每天睁眼就是一千二的份子钱和充电费,老婆弟弟还在ICU躺着,一天一万。乘客在后座聊几千万的房子,我就在心里算,我这车,还能再撞几次护栏,才能换来一份不算骗保的保险金……”
录音结束,满室死寂。连最苛刻的顾问,都垂下了眼帘。
“我们这些制定规则、解释规则的人,”李娟轻声说,像在问自己,也像在问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有没有算过他们的账?有没有想过,我们笔下的一条线,就是他们头顶的一片天?”
散会后,那位副主任叫住了她,递过来一份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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