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诚脚步下意识放轻放缓,不欲打扰这份仿佛隔绝了尘世的静谧。那人却仿佛背后生眼,并未回头,只是提起放在栏杆上的一个朱红色、漆皮略有剥落的酒葫芦,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落寞。随即,他望着湖水,低声吟道,声音清朗,却带着几分懒洋洋的、仿佛世事皆不入心的醉意: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吟的是前朝易安居士的《如梦令》,词句清丽婉约,与此地秋景并不完全相合,但从他口中吟出,那“沉醉不知归路”与“误入”之境,却与此情此景,与他周身散发的气息,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
辛诚停下脚步,立于亭口,静待其吟罢。他感受到此人绝非寻常之辈,那份落拓之下,隐藏着难以测度的深度。
那人放下酒葫芦,轻轻搁在栏杆上,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算不得十分英俊,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足以令人过目不忘的魅力。肤色是久经风霜的微醺,并非养尊处优的白皙。双眉斜飞入鬓,带着三分剑气的凌厉。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线条分明,嘴角天然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在嘲弄着什么,又仿佛对一切都已释然。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眼角微微上扬,本应是流转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却盛满了落寞与疲倦,仿佛已将人间悲欢离合都看了个透,但在那深不见底的落寞深处,又隐隐有星火般的锐光与洞彻世情的清明闪烁,偶尔掠过的一丝光芒,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他看到了辛诚,似乎并不意外,嘴角那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些,带着几分懒散和毫不掩饰的善意:“秋湖寂寥,原是独酌,不想扰了阁下清静?”
“是在下唐突,打扰了先生临湖雅兴。”辛诚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书生礼,语气平和而谨慎。
那落拓文人随意地摆了摆手,动作间自有一股潇洒气度,示意无妨。他的目光在辛诚脸上停留片刻,不像曹焱那般带着审视的压迫,反而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欣赏,笑道:“这皇史宬重重殿阁,多是皓首穷经、眉头紧锁的老学究,或是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案牍小吏,如阁下这般年纪,眉宇间却带着……嗯,几分难得的‘静气’与‘定力’的,倒是少见。” 他特意在“静气”与“定力”二字上微微一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辛诚垂在身侧、指节匀称的手。
辛诚心中微凛,此人眼光好生厉害!他自己深知,这“静气”多半是“无想心域”常年修炼加之性格使然的结果,等闲人难以察觉。他敛目,姿态放得更低,谦逊答道:“先生过誉,在下辛诚,不过一整理文书、抄录档案的微末小吏,终日与故纸堆为伴,疏于人情往来,故而显得有些木讷,当不得‘静气’之评。”
“辛诚……名如其人,好。”落拓文人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的意味,似乎看穿了辛诚的谦辞,却并不点破。他又提起酒葫芦,姿态闲适地喝了一口,随即像是想起什么,随意地问道,仿佛只是闲谈家常:“哦,对了,近日这皇史宬内,似乎不甚太平?风声鹤唳的。听说前两日,死了个值守的老宦官?”
他问得直接而平淡,仿佛在问今日天气如何,但那看似随意的目光深处,却有一丝极淡的探究。
辛诚心念电转,此事虽未明令禁止谈论,但涉及东厂办案,他一个涉案人员,实在不宜多嘴。他只能更加含糊地应道:“先生消息灵通。确有其事,详情如何,上官正在严查,自有公断。”
落拓文人也不深究,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他倚着朱红的栏杆,目光重新投向波光潋滟的湖面,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说与这秋风、这湖水、以及身旁的辛诚听:“这世间,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无非是个大些、热闹些的名利场。台上人唱念做打,台下人鼓掌叫好,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话难得,真心……更是奢求。” 他顿了顿,忽然转回头,目光不再迷离,而是变得清亮而专注,如同两道冷电,直直看向辛诚,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认真的考较意味,“小友,你既名‘诚’,那我问你,在这虚实难辨的世上,是做个一板一眼的诚实之人难,还是做个通权达变的聪明人难?”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却又无比精准地切中了辛诚此刻的心境,甚至触碰了他名字的核心。他沉默了片刻,并非无言以对,而是在“无想心域”中飞快地权衡。最终,他选择袒露部分真实的想法,谨慎答道:“在下浅见,聪明或可趋利避害,得一时之便;诚实方能心安理得,守长久之基。若论行事之难易,或许……诚实地去做一个聪明人最难。” 他抬起眼,迎上对方的目光,补充道,“或者说,是‘知道何为聪明,却选择诚实’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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