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的月光斜铺在青砖地上,碎成一片片冷白的霜。
苏晚照低头,看见那根银针静静躺在鞋尖前,针尾一点暗红,在月华下几乎发亮——像一粒不肯坠落的血星,又像她记忆里某个被截断的瞬间。
风从破窗钻入,卷着陈年药渣与朽木的气息,掠过她赤裸的脚踝,寒意如丝,缠上小腿。
她没去捡。
指尖在袖中微微抽搐,仿佛还记得方才触到针身的刹那,舌尖炸开的腥甜。
可那痛感已如雾退去,只留下空荡的茫然:她为何要拔针?
为谁?
记忆像被月光漂白的布,模糊了边角,唯余一地碎影。
“晚照。”
沈砚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带着点发颤的轻,像一片枯叶坠入静水。
他半蹲着,药蚕丝缠在指节上,血珠顺着丝线往下渗,在青砖上洇出细小的红点,滴答、滴答,如同沙漏计时。
青砖的寒气透过裤料渗入膝盖,他却浑然不觉,只伸手虚扶着她胳膊,掌心悬在离她皮肤半寸的地方,像怕碰碎什么。
指尖掠过的空气,竟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流,拂过她手臂时激起一阵细微的酥麻。
苏晚照顺着他的力道坐回木椅,椅面还带着他方才留下的体温,微温如余烬,熨贴着她冰冷的脊背。
木纹硌着她的脊背,粗糙而真实,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扶手,触到几道旧刻痕,像是谁曾在此反复写下名字又抹去。
她抬头看他,轮廓清晰,眉眼却像蒙着层雾。
“砚哥?”她试探着唤,不确定这称呼是否正确。
声音出口时,带着干涩的沙哑,像久未开启的门轴,在寂静中划开一道裂痕。
沈砚的喉结动了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手背。
她的皮肤凉得惊人,青黑的纹路正顺着血管往掌心爬,像条贪吃的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暗光。
触感如寒铁,却又隐隐搏动,仿佛那纹路是活的,正沿着血脉低语。
“你救过七个人。”他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散她的意识,“渔村里咳血的阿月,山路上摔断腿的小虎,还有……城门下被野狗咬伤的老周头。他们的脸,你都忘了。”
苏晚照望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里带着点茫然的甜,像孩童在梦中啜糖,唇角微扬,却无笑意达眼底。
她抬起手,青黑的指尖几乎要碰到自己心口,皮肤下传来一阵阵钝痛,如针扎蚁噬,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神经,像有无数细针在血肉里游走。
“可我记得……痛。”她低语,声音像风穿过枯竹,带着空洞的回响,“他们痛的时候,我这里也痛。像被人攥着,一下一下揪。”
沈砚的眼眶突然热了。
他想起半月前暴雨夜,她背着药箱翻山去救农妇,回来时浑身是泥,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门槛上啪啪作响,她却笑着说“那妇人的孩子踢我肚子了,可有力气”;想起昨日她蹲在义庄验尸,突然捂着胸口喘气,说“这具尸体的主人,生前被蛇咬过三次”——原来那些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都是被遗忘的共情。
那时她指尖发紫,冷汗浸透衣领,可她仍坚持翻完尸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嵌着腐土,腥气混着汗味在空气中弥漫。
“我试试。”苏晚照突然抬手,指尖凝出淡金色的术印,光晕微颤,如萤火初燃,带着一丝暖香,像春日晒暖的药草,香气中还夹着一丝甜意,仿佛记忆深处某段被阳光晒透的午后。
那是“记忆·共情回响”,从前她总用这术印帮受害者家属回忆最后一面。
可这次术印刚凝到一半,她右手突然抽搐,青黑的纹路“嘶”地窜到腕间,如毒藤攀爬,术印“啪”地碎成光点,散作细尘,落于掌心,带着微弱的灼痛,像火星溅在皮肤上。
“阿照!”沈砚抓住她手腕,药蚕丝被挣断几根,血珠溅在她手背,和青黑的纹路混在一起,像朵狰狞的花,在月光下泛着湿亮的红。
温热的血滴落皮肤,激起一阵战栗,血腥味瞬间在鼻腔扩散,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
一道金光突然扑进苏晚照怀里。
小卷的孩童虚影只剩三息,翅上金纹却连成完整的脉络图,像张会呼吸的星图,每一下振翅都带起细微的嗡鸣,如风铃轻摇,在寂静中荡开涟漪。
它扑棱着翅膀,金粉簌簌落在她青黑的手背上,每落一点,就有碎片般的画面闪进她脑子里——
是个渔家女,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鱼鳞与潮水的气息,咳出来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襟。
“阿姐……”那声音带着海腥味,像潮水退去时的低语,“阿姐的手真暖,比我娘熬的姜茶还暖。”指尖仿佛真的触到那温热,掌心一瞬发烫,又迅速被寒意吞没。
苏晚照猛地吸了口气,眼泪砸在小卷的金纹上,温热的液体与虚影的微光相融,发出“滋”的轻响,像雪落热铁。
虚影“唰”地淡了两成,小卷却更用力地扑腾翅膀,金粉落得更急了,像一场微型的星雨,带着微弱的暖意渗入她的血脉,每一粒都像一颗跳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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