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寿春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余下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和远方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然而,在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院内,书房里的灯火却亮至深夜。
陈宫独坐案前,眉头紧锁,手中捧着一卷书简,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窗外偶尔刮过的夜风,吹得窗纸微微作响,也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白日里,他去了一趟新设立的“讲武堂”。校场之上,吕布正手持方天画戟,为台下数百名选拔出来的中下层军官演示马战技巧。但见赤兔马往来驰骋,画戟寒光闪烁,引得台下阵阵喝彩。吕布似乎也很享受这种被崇拜、被瞩目的感觉,讲解起来中气十足,甚至亲自下场与几名军官“切磋”,自然是轻松取胜,赢得满堂彩。
表面看来,一切都很完美。吕布找到了新的精神寄托,摆脱了案牍之苦;联盟的军官得到了当世顶尖猛将的指点;军队的凝聚力似乎在增强。
但陈宫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他注意到,吕布在讲解战术时,更多侧重于个人的勇武和临阵的爆发,对于更深层次的兵法谋略、阵型变化、后勤统筹,往往一语带过,甚至流露出些许不耐。当有军官问及如何应对复杂地形下的敌军埋伏时,吕布的回答是“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凭某手中画戟,自能杀透重围!”
台下军官们听得热血沸腾,对温侯的勇武崇拜不已。但陈宫的心却沉了下去。这并非培养将才之道,这是在鼓励匹夫之勇。长此以往,这些军官或许会变得更加悍不畏死,但能否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领,却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更重要的是,陈宫从吕布那看似投入的神情下,看到了一丝隐藏极深的……空虚和惯性。他似乎只是在用这种喧嚣和喝彩,来填补战争结束后的茫然,而非真正找到了可持续的、能融入联盟体系的定位。一旦讲武堂的新鲜感过去,或者长时间没有大规模战事,这位飞将军是否会再次陷入之前那种烦躁不安的状态?是否会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从而再生出别的事端?
陈宫太了解吕布了。此人就像一柄绝世凶刃,锋芒无匹,却也极易伤主,更难以长久安于鞘中。如今这“讲武堂”看似暂时安抚了他,但终究只是权宜之计。联盟的根基在于稳扎稳打的治理和深谋远虑的规划,而吕布的性格,恰恰与此格格不入。这种根本性的矛盾,绝非一个“讲武堂”能够化解。
“唉……”陈宫放下书简,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座看似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火山口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公台先生,尚未安歇?”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是曹豹。
陈宫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开门。只见曹豹披着一件寻常的深色外袍,并未带随从,独自一人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惯常的、让人看不透深浅的笑意。
“曹将军?快请进!”陈宫连忙将曹豹让进屋内,亲自掩上房门,“如此深夜,将军怎会到此?”
曹豹随意地坐在席上,目光扫过案上那卷未曾翻动的书简,笑了笑:“心中有些杂念,难以入眠,信步至此,见公台先生书房灯亮,便冒昧前来叨扰。看来,先生亦有心事?”
陈宫在他对面坐下,苦笑道:“在曹将军面前,宫也不必遮掩。正是为了温侯之事。”
“哦?”曹豹似乎并不意外,“讲武堂之事,不是进展顺利吗?温侯近日精神焕发,军中反响亦是不错。”
“表面确是如此。”陈宫摇头,“但将军岂不闻‘治标不治本’?温侯之性情,如烈火,似惊涛,可鼓不可泄,可疏不可堵。讲武堂能解一时之困,却难消长久之虞。宫观温侯今日授课,虽则投入,然其志似不在‘教’,而在‘显’。长此以往,若无所战事,或战事不利,恐其心再生反复。”
他顿了顿,直视着曹豹,语气沉重:“如今联盟初立,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整合之艰。温侯乃联盟支柱,其心不定,则联盟根基动摇。此,实为宫之忧也。”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灯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曹豹收敛了笑容,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膝盖,显然也在认真思考陈宫的话。他深知陈宫并非危言耸听,吕布确实是一个巨大的不确定因素。
“公台先生所虑,甚为深远。”曹豹缓缓开口,“温侯乃世之虓虎,非常人可驾驭,亦非常理可度之。强求其改变心性,无异于缘木求鱼。”
他话锋一转:“然则,既入联盟,便需寻共存之道。讲武堂之设,便是‘疏导’之策。让其精力有处宣泄,威名有用武之地。至于先生所忧‘治标’之论……”
曹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若能使这‘标’长久维持,亦不失为良策。关键在于,需让温侯始终觉得,他在联盟中不可或缺,且其价值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彰显和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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