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渐重的清晨,郑彦裹紧了官袍,呵出一口白气,踏着青石板路走向虞衡清吏司衙门。暂代主事的这些日子,他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战战兢兢,却又抑制不住那份跃跃欲试的兴奋。沈大人的提携是天大的机遇,他决不能搞砸了。
路过街角那家熟悉的食肆,他停下脚步,要了一碗热腾腾的肉臊子汤饼。滚烫的汤汁和粗犷的肉香下肚,仿佛也给了他几分直面风浪的勇气。他吃得很快,心思早已飞到了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和待办的文书上。
衙门口,几个书吏见到他,纷纷躬身问好,神色比往日更添几分恭敬,却也藏着不易察觉的窥探。郑彦挺直腰板,微微颔首,努力做出沉稳的样子。
值房里,炭火刚刚生起,还带着一丝烟味。他摊开今日需要核验的几份采买申领单,都是些日常物料,数额不大,流程清晰。他提起笔,蘸了墨,仔细核对起来。
翻到第三份时,他的笔尖顿住了。
这是一份关于修缮武库一批老旧兵架的请料单,申请领取一批特定的铁钉、铁箍和少量板材。事项寻常,数额也符合惯例,经办的书吏是老手,印鉴齐全。
但郑彦的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武库兵架的修缮…他隐约记得,大约半月前,似乎有过一份类似的请料单,当时批的是另一批物料,但项目似乎重复了?
是一种直觉,一种混迹衙门多年养成的、对细微异常的本能警惕。他放下笔,起身走到档案架前,开始翻阅近期的核销存底。灰尘在从窗棂透进的微光中飞舞。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终于找到了那份存底联。事项描述略有不同,但修缮对象和位置几乎一致。他的心跳开始加速。难道是重复申领?
他坐回案前,将两份单据仔细对比。申领的物料种类不尽相同,但若是用于同一批兵架,似乎也说得通。或许是分阶段修缮?但为何没有注明?
他唤来了经办的书吏。那书吏是个老油子,面对询问,对答如流,一口咬定是两批不同的兵架,并暗示郑彦新官上任,可能不了解武库的具体情况。
郑彦让他退下,心中的疑虑却未消散,反而更深了。他重新拿起那两份单据,目光落在请领物料的规格和数量上。他取过算盘,噼啪地打了起来。
越算,他的脸色越是苍白。
若将两次申领的物料合并计算,其总量,远远超出了正常修缮一批兵架所需!甚至…足够打造一批新的兵架了!
而且,其中几种特定规格的铁件和板材,若以某种方式组合…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窜入脑海。那不仅仅是虚报冒领,那些物料,若流入民间作坊,稍作加工,便可…
他的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纸页。
这不是简单的贪墨,这是…资敌!是杀头的罪过!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中衣。他猛地站起,想要立刻去寻沈涵。但脚步刚迈出,又硬生生顿住。
不行!不能声张!
这单据流程完备,印鉴齐全,经办书吏咬死是两批物件。他若贸然捅出去,对方只需一口否认,他便落得个诬告同僚、扰乱公务的罪名!更何况,这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水?王弼刚倒,就出这样的事,是巧合,还是…冲着他来的?
他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而自己,就是网中央的猎物。
整整一天,郑彦魂不守舍。处理公务时频频出错,旁人问候也答非所问。他强迫自己镇定,却控制不住目光一次次瞟向那份索命的单据。
放衙的钟声响起,他几乎是逃离了衙门。秋风刮在脸上,冰冷刺骨,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惊惧。
他没有回住处,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肉臊子汤饼带来的那点暖意早已散尽,只剩下彻骨的寒。他该怎么办?隐瞒不报?若日后事发,他便是同谋!上报?拿什么证据?沈大人会信他吗?会不会觉得他无能,甚至…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他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那家食肆门口。里面灯火通明,食客喧哗,温暖的香气飘散出来。
他却只觉得寒冷。
老板,一碗汤饼。他哑着嗓子道,坐在了最角落的阴影里。
热汤饼很快端上,雾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拿起筷子,却迟迟没有动口。肉臊子沉在碗底,油花凝结,看起来有些腻人。
他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直到汤饼彻底凉透。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而每一个选择,都可能万劫不复。
阴影里,一双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良久,而后悄然消失在人流之中。
郑彦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终于站起身,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转身没入了漆黑的夜色。
他得去见沈涵。
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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