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文牍处内,灯火通明。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丝压抑着的兴奋。赵四小心翼翼地给每个人面前的粗瓷大碗里盛上热腾腾的肉臊子汤饼,氤氲的热气暂时驱散了夜晚的寒意和连日来的紧张。
“吃,都吃点。”沈涵的声音带着沙哑,但比之前多了几分沉静,“案子算是暂告一段落,但咱们的活儿,才刚开了个头。”
周算盘捧着碗,吹着气,小眼睛在镜片后闪着精光:“领事,这回咱们可是捅了马蜂窝,又顺手把马蜂窝给砸了。胡相那边……怕是要恨毒了我们。”
吴愣子闷头扒拉着面条,含糊道:“怕他个鸟!陛下圣明,咱有数据有实据,他还能翻天不成?”
孙老道慢悠悠地搅动着汤勺,泼了盆冷水:“翻天未必,但使绊子、下阴招,怕是只会更甚。如今咱们从虞衡一司扩至工部全部,触手伸得更长,盯着咱们的眼睛也更多了。
胡惟庸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岂会因丢掉一个工部侍郎就伤筋动骨?他口中的‘稳妥渐进’,便是下一步的软刀子。”
沈涵默默吃着汤饼,孙老道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朱元璋的雷霆手段震慑了朝野,也暂时逼退了胡惟庸的正面攻势。但那位丞相绝不会甘心失败。
稳妥渐进——这四个字听起来合情合理,实则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以后任何激进的、触及根本的改革,都可能被这顶“冒进”的帽子压回来。胡惟庸这是在用朝廷的规矩,给自己打造更坚固的盾牌。
“老道说得对。”沈涵放下碗,目光扫过团队成员,“我们不能因为一次胜利就松懈。接下来,都水、屯田两司是重点,水深得很。赵四,明日开始,加大与郑彦那边的走动,我要都水司近五年所有河工、漕运的物料支取、人力调配、工程记录的档案副本,越详细越好。”
“周先生,劳烦你带人,参照青砖案的审计流程,先草拟一份都水司工程审计的初步细则,重点是物料消耗与工程实效的比对模型。”
“愣子,安保不能松,尤其是档案房和咱们核算的地方,防火防盗,更要防人。”
“孙先生,您多留意各部司的风声,尤其是中书省下发的新公文,任何可能与工部或咱们稽核处相关的条款,都要第一时间解析出来。”
众人纷纷领命,经过此番历练,他们对沈涵的指令理解更深,执行也更坚决。
翌日,奉天殿偏殿。
朱元璋看着沈涵呈上的工部贪腐案最终核算奏报以及《工部物料支取、核销流程新规(试行)》,脸上看不出喜怒。
“嗯,数目清晰,条陈也还明白。”朱元璋将奏报放下,手指点了点那本新规,“这东西,先在工部内部试行。朕准了。但你给咱记住,胡惟庸那句‘稳妥渐进’,也不是全无道理。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工部刚经历大震荡,求稳是第一位的。你这把刀,要锋利,也要知道什么时候该收在鞘里。”
沈涵心头一凛,知道这是皇帝在敲打自己,防止自己因案生骄,或是改革过于急切再次引发剧烈反弹。“臣谨遵圣谕,定当把握分寸,以实效为先,稳步推进。”
“唔。”朱元璋似乎满意他的态度,话锋一转,“都水司管着天下河工漕运,关乎漕粮北运、百姓生计,乃国之命脉之一。那里的账,比虞衡司只会更浑,牵扯也更广。你打算如何入手?”
沈涵早有准备:“回陛下,臣计划先从近三年的漕运维护、河道疏浚工程账目入手,建立标准工程量核算与物料匹配模型。数据庞大,需时日梳理,但唯有如此,方能见微知着,发现其中贪弊或冗费之处。”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沈涵没有急于求成去碰新开工的大工程,而是选择从过往的维护账目入手,这确实是更稳妥、也更难被驳斥的做法。
过往账目,若有问题,便是旧疾,查处起来阻力相对较小,若能从中省出钱粮,便是实实在在的“效益”。
“准了。需要调阅档案,直接去找毛骧。他会配合。”朱元璋挥挥手,“下去好生做吧。咱等着看你的‘效益’。”
“臣,告退。”
沈涵躬身退出,后背已渗出细密冷汗。与皇帝对话,每一次都像是在深渊边缘行走。他清楚地感觉到,朱元璋对效益的期待更高了,而耐心,却未必会随之增加。
走出宫门,阳光有些刺眼。沈涵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返回值房,却见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靠近,塞给他一张纸条,随即快速离去。
沈涵心中一动,走到僻静处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略带潦草的字迹:
“黄河清,圣人出。然黄河之水,何以清之?可询都水旧人,访‘潘季驯’之法否?——青田”
潘季驯?
沈涵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眉头微蹙。刘伯温又在给他出谜题了。黄河治理?这确实是都水司的核心难题之一。
但这潘季驯是何许人?听名字似是明中后期的人物?刘伯温此时提及,是暗示都水司的突破口在于治理黄河的新法?还是另有所指?
他抬起头,望向工部衙门的方向。都水清吏司,那里不仅有着堆积如山的陈年账册,似乎还隐藏着刘伯温指引的、某种可能改变河道治理格局的关键钥匙。
冰面之下,暗流并未止息,反而因为领域的扩大而更加汹涌。但与此同时,新的锚点,似乎也已悄然浮现。
沈涵攥紧了纸条,迈步向工部走去。他的下一场战斗,将在浩瀚的账目数字与奔腾的黄河水之间,同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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