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文牍处的新衙署内,灯火彻夜未熄。
沈涵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单一的账册,而是数张拼接起来的巨大宣纸,上面用细密的线条和符号,勾勒出一幅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网的中央,正是那个反复出现的“三叶草”标记,其触须延伸向“江淮粮行公会”、“车行联会”,再经由几个模糊的代号,连接到漕运、税粮乃至宫中采买。
“他们不再满足于贪腐,而是在尝试……制定规则。”沈涵指尖点着“三叶草”,声音在空旷的堂内显得有些冷清。
周算盘捻着几枚铜钱,眉头紧锁:“大人,查过了。凡有此标记的州县,其上报的粮价、运费,均比邻近无标记地区高出半成到一成。长此以往,朝廷基准成本本身就会被他们扭曲。”
“不止是钱的问题,”吴愣子难得地参与了战略讨论,他指着几条驿传线路的数据,“若驿传定价虚高,朝廷政令传递、军队调动所需的后勤核算都会失准,贻误的是国事。”
陈平等新晋吏员在一旁记录、核算,听得心惊肉跳。
他们初入此门,原以为只是核对数字,却不想数字背后,是这般惊心动魄的搏杀。
“胡惟庸断尾求生,藏得更深了。直接证据很难抓到。”沈涵沉吟,“但这条经济命脉,他绝不会轻易放弃。我们查得越紧,他们动作就会越多,破绽……也就越多。”
他看向周算盘:“老周,我们之前制定的‘基准成本’,是基于过往数据和合理预估,对吧?”
“是,大人。”
“那如果我们……主动发布一个有偏差的基准呢?”沈涵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周算盘一愣,随即恍然:“大人的意思是……钓鱼?”
“不错。”沈涵走到图前,“选一个他们渗透较深,但并非核心的领域,比如……某类地方特产的官方收购价。我们故意将基准定得略低于市场合理价,但留出足够的‘操作空间’。然后,放出风声,说这是稽核处下一步要重点核验的领域。”
吴愣子反应过来:“谁第一个,用远超我们基准,却又符合他们操控后‘行价’的价格来申报,谁就是这条线上,最迫不及待,也可能是最薄弱的一环!”
“正是。”沈涵点头,“数据是刀,可以斩向魑魅魍魉。但有时候,它也可以做饵,引蛇出洞。我们要抓的,不是一两个贪官,而是他们操控价格、扭曲基准的运作模式和关键节点。”
此计甚险。若操作不当,不仅打草惊蛇,还可能损及朝廷公信力,甚至被反咬一口,诬陷稽核处扰乱市场。
“此事,需绝对保密。”沈涵目光扫过堂内众人,尤其在陈平等新人脸上停顿片刻,“计划细节,仅限此刻在场之人知晓。若有半分泄露……”他没说下去,但眼中的冷意让所有新吏心头一凛。
“赵四。”
“属下在。”一直沉默护卫在侧的赵四踏前一步。
“新吏的背景,再筛一遍。日常用度,尤其是入口之物,加三倍小心。韩承重伤未愈,我不想再看到任何折损。”
“明白!”
散会后,沈涵独坐堂内,揉了揉眉心。桌角,放着一份毛骧秘密送来的简报,关于那场动用军弩的刺杀,线索指向几个可能流出军械的卫所,但追查下去,却都成了断线。对方手脚很干净。
更大的压力,来自皇宫。朱元璋近日并未召见,但通过老太监递来一句口谕:“事要做,线要收,分寸自己拿捏。”
皇帝要结果,也要稳定。他在用稽核处这把刀刮骨疗毒,却不愿看到毒未清,肉先烂。
正思忖间,一名心腹书吏悄声入内,递上一枚蜡丸。
沈涵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墨迹犹新:
“荸荠,上市了。”
刘伯温的提示又来了。
荸荠,外陋内洁……
沈涵盯着这三个字,思绪飞转。刘伯温在这个时候提及“荸荠”,绝不仅仅是让他注意某种时令水果。是暗示有外表粗鄙、内里清白的关键人物出现了?还是指某件看似污浊不堪的事情,内里却藏着转机?抑或是……指向某个与“荸荠”特征相似的人或势力?
他想起之前查到的,那个在江淮粮行公会背后若隐若现,与几位致仕官员交往甚密,却始终低调不显的米商——钱有禄。此人出身微寒,行事朴素,甚至有些抠门,在圈内被称为“铁公鸡”,与那些挥金如土的贪官豪商格格不入。
难道是他?
沈涵将纸条凑近灯烛,火焰舔舐而上,瞬间化为灰烬。
窗外,夜色深沉。数据织成的网已经撒下,而刘伯温的谜题,又为这迷局增添了新的变数。他感到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挑战的冷静与亢奋。
“那就看看,是谁先咬钩,又是谁……先浮出水面。”
他低声自语,吹熄了烛火,融入一片黑暗之中。
衙署之外,应天府的万家灯火依旧,无人知晓,一场围绕数据与权力的无声战争,正悄然进入新的阶段。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豪华府邸内,胡惟庸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听着手下关于稽核处最新动向的汇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沈涵……想用数据做饵?呵,殊不知,这世上最高明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态出现。传令下去,那个‘基准’,我们不仅要咬,还要咬得漂亮,让他沈涵,自己把绞索套上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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