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亭外匆匆一晤,那本薄薄的、带着老兵体温与决绝的小册子,此刻正压在沈涵案头最紧要的文书之下。他没有立即公开,甚至没有告知周算盘等人。并非不信任,而是兹事体大,这来自匿名老兵的“暗册”,是蜜糖,也可能是即刻封喉的毒药。
军屯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兵部的“库房修缮”遥遥无期,京营的“军事重地”依旧铁板一块。
就连周算盘试图从户部、工部侧面切入的尝试,也遭遇了各种“程序性”拖延,文书流转速度慢得令人发指。
“大人,他们这是铁了心要把我们挡在外面。”周算盘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算盘珠子也敲得有气无力,“户部那边,对接的郎中总是‘恰好’不在,工部的档案更是如同石沉大海。”
赵四气得在堂内来回踱步,靴子踩得地面咚咚响:“这帮龟孙子,就知道耍这些阴招!有本事真刀真枪跟俺老赵干一场!”
吴愣子没说话,只是默默将铁尺从腰间解下,放在手边,用一块沾了油的细布,一遍遍擦拭着尺身。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有生命的伙伴,冰冷的铁器在他手中似乎也有了温度。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沈涵看着三位风格迥异却同样可靠的下属,目光最终落在那本暗册上。不能等了,必须主动破局。
“明路不通,暗册亦需验证。”沈涵敲了敲桌面,将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周先生,你根据这本册子里提到的北疆卫所、时间、以及涉及的粮食物资,反向去核对我们从户部能调阅到的、同期相关地区的官方拨付记录和粮草转运文书,看看是否存在明显的矛盾或无法解释的缺口。”
“反向核对?”周算盘眼睛一亮,“妙!他们可以阻挠我们查军屯直接档案,但户部每年的钱粮大账是必须存档上报的,他们不敢完全销毁或篡改!只要找到官方记录与这暗册提及的产出之间的巨大落差,就是突破口!”
“没错。”沈涵点头,又看向吴愣子和赵四,“老吴,赵四,你们准备一下,我们可能要出趟远门。”
“去哪里?”赵四立刻来了精神。
“北疆。”沈涵吐出两个字,“既然京城这边铁板一块,我们就去源头看看。不过,不能大张旗鼓。赵四,你去准备车马,要普通商队规格,身份也需伪装。老吴,你挑选五个最机警、身手好的兄弟,扮作护卫。”
“明白!”两人齐声应道。
吴愣子停下擦拭铁尺的动作,将尺子稳稳插回腰间,动作干脆利落:“大人放心,北边俺熟。”他早年曾在北边军中待过,这话带着十足的底气。
安排妥当,众人各自忙碌起来。周算盘立刻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户部旧档之中,算盘声重新变得密集而有力。赵四则兴冲冲地去张罗车马行头,嘴里还念叨着“这回可得弄点北边的奶疙瘩尝尝”。
沈涵独自留在堂内,再次拿起那本暗册,仔细翻阅。上面记录的笔迹歪斜,却力透纸背,透着记录者压抑的愤怒。某年某月,实际收获麦粟多少石,上报多少石,差额被某某军官与当地某大户联手倒卖;某处水利本应修缮,款项拨下,却只在账面上动了动,实际工程草草了事……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这不仅仅是贪墨,这是在啃食大明的边防基石!
正当他沉思之际,毛骧不请自来,依旧是那副神出鬼没的样子。
“听说你要碰军屯?”毛骧开门见山,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翘起腿,“胆子不小。知道这里面牵扯多少条地头蛇,多少尊坐地佛吗?”
“毛指挥使消息灵通。”沈涵不动声色。
“不是我消息灵通,是有人已经坐不住了。”毛骧嗤笑一声,“永嘉侯倒了,市舶司换了人,你再把军屯掀个底朝天,有些人晚上该睡不着觉了。胡惟庸今天在陛下面前,又‘不经意’地提了提边军稳定的重要性。”
沈涵并不意外:“所以,毛指挥使是来劝我收手的?”
“收手?”毛骧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沈涵是能收手的人吗?我是来告诉你,北疆那边,水比你想的还浑。卫所军官、地方豪强、甚至可能还有……残元势力,利益纠缠,盘根错节。你带这么几个人去,小心肉包子打狗。”
“是不是肉包子,得扔出去才知道。”沈涵语气平静,“况且,不是还有毛指挥使的‘朋友’在暗处吗?”
毛骧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嘿嘿嘿,你小子……行!既然你铁了心要去,锦衣卫在北疆的几个暗桩,我可以给你用。但规矩你懂,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启用,而且,一旦用了,就得确保把事情办成,否则,折了桩子,你我脸上都不好看。”
“多谢。”沈涵郑重道。锦衣卫的暗桩,这是极其重要的助力。
毛骧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对了,提醒你一句,北疆有个叫‘野狐岭’的地方,小心点。那地方,邪性。”说完,他便晃着身子走了。
“野狐岭……”沈涵默念着这个名字,将其记在心里。
几天后,一切准备就绪。周算盘那边果然有了重大发现,通过反向核对,找到了几处官方拨付记录与暗册所述产出之间存在巨大、且无法用正常损耗解释的缺口,时间、地点皆能对应!
证据链的雏形开始显现。
一个清晨,天色未亮,一支看似普通的商队悄然离开了京城。沈涵扮作游学的书生,赵四是管事,吴愣子和五名精干护卫则是雇来的镖师。马车里,藏着那本暗册和周算盘整理出的关键数据。
车轮碾过官道的尘土,向着北方,向着那片暗流汹涌的军屯之地,坚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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