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处的公廨内,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比往日更显密集、急促,如同夏日骤雨敲打着瓦檐,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焦灼。
书吏们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册文牍之间,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偶尔有低声的交谈,也多是关于某地物料基准的核算细节,或是某项支出流程的追溯确认。表面看去,一切如常,甚至比往常更显忙碌、严谨。
但若有心人细察,便能从这片井然有序的忙碌下,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往来书吏的脚步虽快,却似乎刻意放轻了足音,眼神在交汇时短暂触碰,随即飞快避开,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闪烁。连空气都似乎比往日黏稠了几分,压抑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紧张。
沈涵端坐于正堂上首,背后是悬挂着“持正守静”四字匾额。他面前摊开的是关于漕运常例银核销的厚厚卷宗,目光却并未真正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与批注上。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几不可闻的、规律性的笃笃声。这节奏看似平稳,底下却潜藏着一股被强行压制住的、火山熔岩般涌动的不安。
周算盘被他以近乎强硬的命令按在后衙厢房歇下,那本边缘卷曲、带着暗褐血痕的账册,此刻正静静躺在他身后墙壁一处不起眼的暗格内。
它冰冷、沉默,却重逾千钧,像一块巨大的玄冰,不仅压在暗格之中,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刺骨的寒意。
“永丰仓”……凤阳……
这三个字,连同那片帝国龙兴之地,在他脑中反复盘旋,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烧红的烙铁上烙下的印记,滋滋作响,冒着令人心悸的危险青烟。
他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脚下看似坚实的土地,实则早已被无形的力量侵蚀得布满裂痕,随时可能轰然崩塌,将他连同他所坚持的一切,彻底吞噬。
“大人。”一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精干的心腹主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打破了一室的沉寂。他手中捧着一份新送来的文书,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通政司刚刚转来的,御史台那边有几份关于地方‘苛细扰政’的奏疏抄件,按例送我等备览。其中……有两份,言辞间提及了扬州新政。”
沈涵眼皮微抬,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他伸手接过那份还带着通政司印泥气息的文书,指尖触及微凉的纸张,迅速扫过上面的内容。
依旧是老调重弹,无非是指责稽核处行事过于苛细,拘泥于僵化的数据,不体恤地方政务的复杂实情,生搬硬套所谓“基准”、“流程”,反而妨碍了正常的政务运转,有“与民争利”、“苛细扰政”之嫌。
但这一次,那看似泛泛而谈的指责中,矛头隐隐指向了扬州盐案之后推行的新政,字里行间,含沙射影地暗示稽核处在此事上“急于事功,反生弊端”,似乎扬州官场如今的动荡,根源皆在于稽核处的“横加干涉”。
他放下文书,面色无波,如同古井深潭:“知道了。按旧例,归档备查便是。”
“是。”主事应诺一声,不敢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门扉重新合拢,沈涵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瞬,心中冷笑。对手的反扑从未停止,只是从最初明面上的攻讦弹劾,转向了更为阴险、也更难防范的舆论造势和污名化。
“苛细扰政”这顶大帽子扣下来,看似空泛,却足以在那些本就对稽核处这套新规矩不满、或心怀抵触的官员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一旦这印象形成,他日再想推行任何触及根本的举措,都将面临更大的阻力。
这绝非孤立的事件。昨日周算盘带回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向四周扩散。对手显然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并且开始多路出击,试图扰乱他的视线,动摇他的根基。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公廨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低沉的、属于内宦特有的尖细呵斥,与稽核处书吏试图阻拦的、带着为难的辩解声混杂在一起。
“让开!咱家有要事面见沈郎中!耽搁了宫里的事,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待?!”
沈涵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听出这是内官监掌印太监王瑾手下的一名得力管事太监,姓李,平日里仗着王瑾的势,在内廷二十四衙门中也算是个颇有脸面的人物。此刻这般不顾体统地在稽核处公廨外喧哗,绝非寻常。
他收敛心神,将眼底翻涌的思绪尽数压下,扬声道:“何人于公廨外喧哗?进来回话。”
门“吱呀”一声被有些粗暴地推开,那名李姓太监快步走入。他面白无须,身着象征内官身份的葵花团领衫,脸上带着几分惯有的倨傲与此刻毫不掩饰的急切,三角眼扫过堂内,掠过一丝不耐。他身后跟着两名面露难色、试图阻拦却不敢真动手的稽核处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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