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稽核处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来自漕运总督衙门、户部相关清吏司,乃至沿途各大钞关、仓场的文书、账册、清册,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来。
一车接着一车,摞起来几乎要触到公廨的房梁。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汁混合的独特气味,还夹杂着长途运输带来的尘土味。
对手果然采用了“数据淹没”的策略。送来的账册良莠不齐,有的字迹潦草模糊,有的格式混乱不堪,有的明显是陈年旧账拿来充数,更有甚者,同一事项在不同册子里的记录竟互相矛盾。
书吏们埋头其中,如同在无边无际的迷宫里跋涉,算盘声、翻阅声、偶尔因疲惫发出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气氛压抑而沉闷。
然而,沈涵预设的“重点突破”小组,却像激流中的几块礁石,稳稳钉在自己的方向上。他们无视那些试图混淆视听的垃圾信息,只按照既定的三个方向——淮西关联、模糊科目、异常常例——进行筛选和捕捉。
周算盘将自己关在后衙一间临时辟出的静室内,门外有沈涵安排的可靠护卫把守。他的面前摊开着那本染血的原始账册,以及小组初步筛选出的、可能与“永丰仓”存在蛛丝马迹关联的文书副本。他脸色依旧不好,但眼神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浩如烟海的数字与文字间穿梭、比对、勾连。他不时剧烈地咳嗽,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却不肯停下片刻。
“不对……这里对不上……”他喃喃自语,用朱笔在一条关于“漕粮折银补贴地方河工”的款项上画了一个圈,旁边批注:“凤阳县境内无大规模河工记录,此款疑似虚列。”
“采买‘永丰仓’修缮石料……数量远超规制,价格是市价三倍……”他又在另一份来自工部的文书抄件上做了标记。
线索零碎而隐蔽,如同散落在沙滩上的珍珠,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敏锐去发现,再用逻辑的丝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与此同时,沈涵亲自部署的“外部借力”也开始悄然发挥作用。
一名户部福建清吏司的主事,素来对漕运账目中的虚冒贪墨深恶痛绝,在稽核处暗中接触后,提供了一条关键信息:近三年来,有一笔固定的、数额巨大的“漕粮折损补贴”,并未按惯例拨付给沿途州县,而是由漕督衙门直接划转到了一个名为“两淮粮储协济专项”的账户,而该账户的最终审批权限和资金流向,在户部内部也属模糊地带。
另一边,一位在都察院并不得志、却以“愣头青”着称的年轻御史,在“偶然”接触到稽核处“无意”流出的、关于某个“样板”衙门节支成效的简报后,主动找上门来。
他不在乎稽核处是否“苛细”,他只关心能否找到足够分量的弹劾目标,以践行其“肃清吏治”的理想。沈涵并未向他透露核心机密,只是“请教”了一些关于漕运旧例和可能存在的程序漏洞问题,并“提供”了一些经过筛选的、指向模糊但引人疑窦的数据片段。
年轻御史如获至宝,摩拳擦掌,准备以此为由头,上书言事,搅动风云。
水,果然被搅浑了。
漕运利益集团感受到了来自不同方向的压力。稽核处的精准筛查,让他们意识到垃圾信息战术效果有限;户部内部的不和谐声音和都察院可能的介入,更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他们开始调整策略,试图找出稽核处的真正突破口,或者说,找出沈涵的“命门”。
这一日傍晚,沈涵正准备离开公廨,一名小吏匆匆送来一封没有署名的短笺,只在封口处盖了一个模糊的私印。沈涵拆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通政司孙淼,近日与漕督衙门仓场主事过从甚密,疑有文书往来。”
沈涵眼神一凝。孙淼,那个疑似敌方暗桩的小吏。对手果然也在试图从内部瓦解他们,甚至可能想通过孙淼,窥探稽核处的筛查方向和已掌握的线索。
他不动声色地将短笺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对手的反击,已经从外部的阻挠,转向了内外的渗透与窥探。这场数据迷城中的较量,变得更加凶险了。
他起身,走向周算盘所在的静室。推开门,只见周算盘伏在案上,似乎睡着了,手下还压着几张写满演算过程和关联图样的草纸。烛火摇曳,映着他憔悴不堪的侧脸和深陷的眼窝。
沈涵轻轻叹了口气,取过一件外袍,小心地披在周算盘肩上。
就在这时,周算盘忽然动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他抓住沈涵的衣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东翁!找到了!虽然还很零散,但……方向没错!那些流向淮西的异常款项,最终都指向几个固定的中间商号和几个看似不相关的府县账户,而这些人或账户……都与一个名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谁?”沈涵沉声问。
周算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压低了声音,吐出一个名字。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个名字真的被证实时,沈涵的心还是猛地往下一沉。那不仅仅是淮西勋贵的代表,更是与皇室有着姻亲关系、在朝中盘根错节数十年的庞然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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