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雷霆之怒,如同实质的枷锁,将整个京城,尤其是与漕运、淮西有所牵连的势力,牢牢钉在了原地。三司会审的堂谕一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各色人等或明或暗地打探、说情、施压,却又在锦衣卫那冷硬如铁的护卫姿态前,悻悻退缩。
沈涵的稽核处公廨,如今成了京城里最特殊的存在。
外面是锦衣卫缇骑日夜巡逻的肃杀景象,里面却维持着一种异样的、紧绷的宁静。沈涵臂上的伤不算太重,但太医嘱咐需静养,他却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在值房,只是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初,仿佛那夜的刺杀并未在他心中留下恐惧,只淬炼出更冷的坚毅。
那封《考成新法疏》在他遇刺后的第三日,便郑重地递入了通政司。与之前江远那份激切昂扬的奏疏不同,沈涵的条陈写得异常沉稳,甚至带着几分悲凉与决绝。
他系统地阐述了稽核处数年来的实践与思考,将持正守静的理念融入对吏治、考成的革新建议之中,数据翔实,逻辑严密,可行性与前瞻性兼具。但在奏疏的末尾,他笔锋一转,以沉痛的语气写道:
“……臣本微末,蒙陛下不弃,委以稽核之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数年以来,唯知循账目而行,持章程而断,不敢有丝毫懈怠,亦不敢有半分逾矩。然,树欲静而风不止,臣等恪尽职守,竟致刀兵加身,几近殒命。臣之生死不足惜,然则,若因秉公执法而招致如此横祸,则朝廷法度何在?陛下威严何存?臣非为自身安危而虑,实为天下奉公守法之臣工寒心,为大明朗朗乾坤蒙尘而痛心!”
他没有直接指控任何人,但字里行间弥漫的悲愤与那一夜的血光,却比任何直接的控诉都更具冲击力。这已不仅仅是一份改革建议,更是一份带着血泪的控诉书,一份将自己置于祭坛之上的宣言。
奏疏呈上,如同在已经沸腾的油锅里又浇了一瓢冷水。朝野上下,无论立场如何,都被这份奏疏中蕴含的决绝与沈涵险死还生的经历所震撼。
那些原本对稽核处抱有偏见或暗中敌视的官员,此刻也难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若今日沈涵因查账而被杀无人追究,他日自己是否也会因触及某些利益而遭灭顶之灾?
舆论的风向,在血的事实和沈涵这份沉痛的奏疏面前,开始发生微妙的转变。
然而,风暴眼中的沈涵,却异常沉默。他谢绝了一切探视和慰问,除了处理必要的公务,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值房内,或是去后衙探望依旧昏迷不醒的周算盘。
周算盘的情况,并没有因为宫中最顶尖太医的诊治而好转,反而一日差过一日。那夜沈涵遇刺的消息传来,昏迷中的周算盘似乎有所感应,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阵,呕出几口黑血,之后气息便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沈涵坐在病榻前,看着周算盘那凹陷下去的脸颊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心中充满了无力与悲凉。这个精于算计、曾与他并肩在数字的海洋里劈波斩浪的伙伴,如今却被无形的力量摧残至此。他握住周算盘枯瘦冰凉的手,低声道:“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快了,就快了……”
他不知道周算盘能否听见,但他必须说。
这一日午后,天空阴沉得如同墨染,细密的雨丝开始飘落,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凄冷。
沈涵正在翻阅三司会审初步送来、需要稽核处协助核验的一些与漕运相关的陈旧账目副本,一名锦衣卫校尉快步进来,低声禀报:“沈大人,宫里有旨,陛下召您即刻西暖阁见驾。”
又来了。
沈涵心中了然。刺杀事件和他那份奏疏,已将局面推到了必须由皇帝亲自出面掌控的地步。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挺直了脊背,随着那名校尉,再次走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城。
雨中的紫禁城,红墙黄瓦被洗刷得格外鲜明,却也更显肃穆庄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西暖阁内,炭火比上次似乎旺了些,驱散了些许雨天的湿寒。朱元璋依旧坐在御案后,太子朱标侍立一旁,除此之外,阁内再无他人。
沈涵依礼参拜,动作因臂伤而略显迟缓。
“起来吧,伤怎么样了?”朱元璋的声音听起来比上次平和了些,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谢陛下关怀,已无大碍,将养些时日便好。”沈涵起身,垂首回道。
“嗯。”朱元璋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沈涵脸上,审视了片刻,“你的那份《考成新法疏》,咱看过了。写的不错,有些见地。”
“臣愚见,惶恐之至。”
“惶恐?”朱元璋哼了一声,“你在奏疏里,可没看出多少惶恐。倒是有几分以死明志的架势。”
沈涵沉默不语。
朱元璋也不再绕圈子,直接问道:“刺杀你的人,刑部那边,查出点眉目了。是江湖上拿钱办事的亡命徒,中间经过几层转手,线索到漕运衙门一个已经暴病身亡的仓场大使那里,就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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