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并未因走出乾清宫而消散,反而如同附骨之疽,更深地浸入沈涵的骨髓。
朱元璋准了。
他以人头担保的染血账簿和奏疏,皇帝收下了,命锦衣卫封存,却并未立刻掀起雷霆风暴。那句“咱准了,自有道理,你且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像是一道悬在半空的闸刀,不知何时会落下,也不知最终会斩向谁的脖颈。
沈涵回到稽核处值房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值房内灯火通明,王砚、骆刚等人皆在,无人离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疲惫、紧张与一丝亢奋的凝重气息。
“大人!”见沈涵回来,众人立刻围了上来。王砚眼尖,注意到沈涵官袍下摆沾染的些许尘土,以及他眉宇间难以化开的沉郁。
“陛下……如何决断?”骆刚声音沙哑,他刚从城外赶回,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沈涵走到主位坐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端起已经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些。
“陛下准奏。”他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锦衣卫已封存所有证据,包括周算盘那本染血的账册副本。”
屋内响起几声细微的松气声,但旋即又被更大的疑虑取代。准奏,却不立刻行动?这不符合他们对皇帝“要么不动,动则雷霆万钧”的认知。
王砚沉吟道:“陛下是在等?等一个更好的时机?还是……在权衡?”
“是在布局,也是在试探。”沈涵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核心成员的脸,“陛下将我们推到了明处。从今日起,我,稽核处,便是陛下手中指向淮西、指向永丰仓的那枚棋子。风暴将至,但我们不是操弄风暴之人,我们只是风暴眼中的旗幡。”
他顿了顿,继续道:“对手的反扑只会更加凶猛、更加隐蔽。‘苛细扰政’的污名化只是开始,接下来,恐有罗织构陷,甚至……暗杀。”
骆刚拳头猛地握紧:“属下已加派人手,护卫大人及各位同僚家眷。石勇兄弟那边……”
提到石勇,沈涵心头一紧:“石勇如何?”
“伤势稳定了,但失血过多,还需静养。幸得那位神秘人出手,否则……”骆刚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后怕与感激交织的复杂情绪,“他醒来后,只断断续续说了几个词,‘不止淮西’、‘很多船’、‘铁’……”
很多船?铁?
这两个词与永丰仓账册上庞大的资金流向瞬间在沈涵脑中串联起来。漕运、私兵、武备……脉络似乎越来越清晰。滋养一个庞大的潜藏势力,需要的不仅是钱,更是运力和武器。
“孙淼呢?”沈涵问。
“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回府后便再无动静,像是在等待指令。土地庙之约,显然是个杀局,意在除掉骆兄,切断我们追查的触角。”王砚答道,“对方已然狗急跳墙。”
沈涵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敲击着。朱元璋的“暂压不动”,看似给了对手喘息之机,何尝又不是给了他,给了稽核处继续深挖的时间?皇帝要的不是只打掉一个永丰仓,而是要借这把“快刀”,将盘根错节的网络连根拔起。
“陛下让我们‘该做什么做什么’。”沈涵眼中重新凝聚起锐光,“那我们就继续做我们该做的事。”
他看向王砚:“王砚,你带一组人,以复核京营部分军械采买账目为由,接近兵部武库清吏司,重点查近三年所有与‘铁’料相关的调拨、采买记录,尤其是任何流向不明或与常规渠道不符的批次。动作要轻,要合规,打草,但不急于惊蛇。”
“明白。”王砚郑重点头。
“骆刚,”沈涵又看向骆刚,“你辛苦些,挑选绝对可靠的弟兄,分两路。一路,沿着漕运线,暗中查访那些船可能的去向,重点关注非官方的船队,以及沿河两岸可能存在的私港、货栈。另一路,继续深挖孙淼的人际网络,他既是暗桩,必有上线,找出他!注意安全,若事不可为,以保全自身为要。”
“属下领命!”骆刚抱拳,眼中燃起战意。
安排完毕,众人领命而去,值房内只剩下沈涵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散了室内的沉闷。
皇宫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而森然。他知道,那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此刻或许正站在某处更高的殿宇中,俯瞰着这座城池,也俯瞰着他这枚棋子。
皇帝的信任,薄如蝉翼,危如累卵。他呈上去的不仅是证据,更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朱元璋在等,等一个能将利益集团一举荡平的完美时机,也在等,等他沈涵这把刀,会不会在接下来的腥风血雨中卷刃,甚至折断。
“持正,守静……”沈涵低声重复着自己的生存法则。数据与事实是他的立身之本,但在这权力的最高赌局中,仅有这些还不够。他需要更深的谋算,更沉的耐心,以及……一点点运气。
他望向南方,那是淮西的方向,也是永丰仓所在,仿佛能穿透重重夜幕,看到那深藏于地下的巨大金库与武备,以及其背后那张若隐若现、笼罩朝野的巨网。
“他们不止淮西……”周算盘的临终遗言再次在耳边响起。
风暴前的寂静,最是压抑。而他,已置身于这寂静的风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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