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没说话,只是伸出手,不是去拿纸巾,而是用自己同样沾着点油腻和果汁的指尖,在男人粗糙的手背上,很轻、很快地蹭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像蝴蝶翅膀拂过叶尖,短暂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后,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
角落里的两个年轻人结完账,推门离开了。小馆里只剩下他们这一桌,以及锅灶边假装忙碌的我。油烟机单调的轰鸣声此刻显得格外清晰。我拿着块半湿的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光可鉴人、实则早已被岁月磨花了表面的不锈钢柜台。水痕在灯光下蜿蜒,像一条条细小的、挣扎的河流。模糊的倒影里,映出男人起身去柜台结账时沉稳的侧影,女人在座位上收拾着那几个空塑料袋,细心地把它们折叠整齐。
“一共一百六十八,张哥。”我报出数字,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男人从旧皮夹里抽出两张纸币递过来:“味道好,分量也足,谢了来来。”
“应该的。”我低头找零,硬币在抽屉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余光里,女人已经拎起收拾好的袋子走了过来。男人很自然地伸出手,把她手里分量明显更沉的那几个袋子接了过去。两人并肩走到门口,男人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侧身让女人先出去。门外深沉的夜色瞬间涌入,又被迅速合拢的门隔断。
小馆彻底安静下来。油烟机被我关掉,巨大的轰鸣声戛然而止,留下一片突然而至的、近乎真空的寂静。空气里还顽固地残留着香椿炒蛋的奇异浓香、辣卤鸡爪的霸道辛香、啤酒花的微苦气息,以及无数种菜肴混合后形成的、属于“王氏饭馆”特有的、厚重的烟火味道。这味道包裹着我,像一层无形的、油腻的茧。
我重新拿起那块抹布,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他们刚刚坐过的方桌桌面。指尖下,油腻的触感顽固地附着着。桌面上留下了一圈浅浅的水渍印子,是啤酒杯底反复移动的痕迹。几粒细小的、亮晶晶的辣椒籽顽固地嵌在木纹的缝隙里,是辣卤鸡爪最后的印记。还有一两根被啃噬得异常干净的、细小的鸡爪骨头,被遗漏在桌沿角落。
指尖猛地一滑,抹布蹭过桌面一处特别油腻的角落,带起一小片湿冷的黏腻感。这感觉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眼前残留的暖意。眼前的水痕晃动着,扭曲着,柜台光滑的不锈钢表面像一面蒙尘的镜子,骤然映出另一个场景,清晰得令人窒
同样是油腻的桌面,是“王氏饭馆”刚盘下来时那张更破旧的折叠桌。桌面上摊开的不是空盘,而是一张印着铅字的纸。一只男人的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机油污垢,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急于摆脱什么的力道,“啪”地一声重重拍在那张纸上,震得桌上一个残留着菜汤的豁口小碟都跳了一下。
“签了吧!磨叽什么?”声音粗嘎,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彻底的不耐烦,“跟你这种女人过日子,真他妈没劲透顶!连道像样的菜都做不出来,一天到晚守着这破摊子,能有什么出息?”
那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毛刺,扎进耳朵里,刺得脑仁生疼。那张纸的标题,是冰冷加粗的黑体字——《离婚协议书》。油腻的桌面上,那纸页边角很快被滴落的、不知是汤汁还是泪水的液体洇湿了一小片。
抹布从我手里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这声响在骤然死寂的空间里被放得无限大,惊得我猛地一颤,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我下意识地弯下腰去捡。指尖触到冰冷潮湿的地砖,那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爬满了整条手臂。
再直起身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口。玻璃门外,夜色浓稠如墨。巷子深处,昏黄的路灯像守夜人疲惫的眼睛。那对夫妻的身影尚未完全消失,正慢慢融入那片昏黄的背景中。
男人一手拎着几个沉甸甸的袋子,另一只手,那只刚刚才接过湿黏芒果核、擦拭过果汁的手,此刻正稳稳地、无比自然地扶着女人的胳膊肘。女人的脚步似乎因微醺而略有些虚浮,身体微微向他那边倾斜着。两人靠得很近,肩膀抵着肩膀,步伐并不快,却异常协调,像是在走一条走了无数遍、闭着眼也不会出错的路。他们低声交谈着什么,女人似乎又笑了,侧脸在路灯的光晕下勾勒出柔和的弧度。男人的头微微侧向她,专注地听着。那背影,在狭窄、幽暗、飘着垃圾和潮湿气味的旧巷里,像两株相互扶持着、共同抵御风雨的树,根系深埋于生活的泥泞,枝叶却在尘埃之上舒展着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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