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酒碗里晃出碎银般的光,吃过翻身饭的村民们踩着满地星辉往家走,鞋底与黄土路相触的沙沙声里,都浸着蜜糖似的笑意。马贵老汉的烟袋锅明明灭灭,烟丝燃烧的噼啪声混着他压抑不住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个夏天于他而言,恍若被神明垂青的梦境 —— 从韩大宅分得二十亩良田,儿子马友才更是成了全村的主心骨,当上党支部书记。此后的日子,他总像踩在棉花上,连走路都带着飘忽的醉意,满心满脑都盘旋着同一个念头: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祖宗传下的训诫如刻在骨血里的符咒,“种地要种自己的地”,这句箴言曾让他在无数个深夜辗转难眠。往昔里,他无数次对着月光算账,盼着能靠血汗钱从地主手里买下几亩薄田,慢慢筑起自家的小日子。可谁能料到,命运竟以这般雷霆万钧的方式,将二十亩沃土送到他跟前。这份突如其来的馈赠,反倒让他如坠云雾,心底的不安如同荒草疯长,整日东奔西走,手掌时而拢着耳朵,似要捕捉风里的秘密;时而搭在额前遮挡阳光,目光警惕地四处逡巡。
他拄着枣木拐杖,在插满写有名字木橛子的田垄间徘徊。秋风掠过金黄稻浪,掀起层层涟漪,也拂动他黑黢黢的衣角。他的脸皱得像晒干的核桃,沟壑纵横间,惊喜与怀疑交替闪现,浑浊的眼睛盯着沉甸甸的稻穗,喃喃自语:“这是人家几代人攒下的家业,怎就这般散了?” 老伴儿总嗔怪他瞎折腾,每到深夜,他那止不住的咳嗽声搅得满院无了寂静,只要天一亮,趁她不注意,他又佝偻着背,朝稻田的方向走去,身影在晨光里拉得老长,像极了一株倔强的老树。
终于有一日,他蹲在门槛上,烟袋锅子磕得门板咚咚响,长叹着对老伴儿说:“友才他妈,我这心里头,乱得跟麻团儿似的。”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老伴儿手里的针线活没停,“先前盼地盼得睡不着,如今地来了,倒像被火燎了屁股。照你这模样,要有韩家两百亩地,还不得活活乐疯?”
“可这地……” 马贵老汉搓着粗糙的手掌,“不是咱一锄一镐刨出来的,总觉着不踏实,夜里做梦都怕梦醒了,地又没了。”
“那你把地还回去啊!” 老伴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我舍不得啊!” 他急得直拍大腿,“就盼着能有个铁打的凭据,好叫我信这不是梦。”
这些日子,马友志去县里学习,马友才也整日在外奔波,父子俩难得说上几句话。那日,马友才扒拉几口饭就要往外走,马贵老汉慌忙拽住他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友才,爹就问你,那二十亩稻田……”
“有话快说!” 马友才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公社还有急事。”
“往后…… 还用交租子不?” 马贵老汉的喉结上下滚动。
“交啥租!” 马友才不耐地跺脚:“韩大宅的田契早被三弟一把火烧成灰了!”
“那共产党……”
“爹!” 马友才打断他:“共产党是给咱穷人撑腰的,怎会收租?过完年就发土地证,到时候你就踏实了!”
待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马贵老汉仍站在原地发怔,浑浊的眼睛盯着地上斑驳的树影,仿佛能从那晃动的光影里,窥见未来的模样。
另一边,韩存治的院子里,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像极了他乱糟糟的心思。他紧锁眉头,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不知不觉踱到韩昶家门口,却又踌躇不前。正巧韩昶握着冒着青烟的烟斗出来,烟圈袅袅升腾,在两人之间织起一层朦胧的纱。
“杵在这儿做甚?” 韩昶弹弹烟灰,眼角闪过一丝同病相怜。
韩存治重重叹口气,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烟袋锅子敲得炕沿咚咚响,秋风拍打着窗棂,卷着尘土灌进屋里。韩昶仰头望着墙上祖父的画像,画像里的老人目光深邃,似在无声地审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往炕头挪了挪,声音里带着看破世事的苍凉:“依我看,国民党这回,怕是悬了。悔啊,早该听我儿子的,把地都卖了,也不至于现在这般被动。”
“这不合天理!” 韩存治猛地站起身,炕席被带得簌簌响。
“世道从来只认拳头,不认道理。” 韩昶往烟锅里添些烟丝。
韩存治来回踱步,鞋底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声响。
“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 韩存治红了眼:“三百亩地,多少血汗啊!”
“胳膊拧不过大腿。” 韩昶摇头。
韩存治仍不死心,压低声音说:“等着瞧,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呢。”
韩昶只是苦笑,往烟斗里塞把烟丝:“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土改的风头正劲,别硬碰。”
韩存治哪肯听劝,气冲冲甩袖而去。来时心里还揣着几分希望,此刻却像被人掏空了五脏六腑,只剩满心的不甘与愤懑。
马友才急匆匆赶到村公所时,晚霞正把东庙的飞檐染成血色。他局促地摸着下巴,向郝存玉等人讲起父亲的忧虑,惹得众人忍俊不禁。接着,他言归正传:“豆腐房和毡帽厂都张罗起来了,还从黄唐村请了帽匠,往后村里人做帽子,就不用跑远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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