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草原的夜,风裹着沙砾,打在轲比能的牙帐上,像无数只手在挠门——那声音里,竟藏着踏顿后颈旧伤的隐痛。他裹着的狼皮裘下,左肩胛骨处一道狰狞的疤痕正隐隐发烫,那是去年安平城外,赵风麾下大雪龙骑的铁蹄划开的口子,至今摸起来仍像揣着块冰。
帐外篝火正旺,火焰舔着烤得焦黑的羊肉,油脂滴落时的噼啪声,在踏顿听来,倒比安平城头汉军的鼓点更刺耳。他接过轲比能递来的马奶酒,仰头饮尽,酒液顺着胡茬淌下,在篝火里映出暗红的光——像极了那日安平城外,漫过靴面的血。
“轲比能首领,”踏顿将酒囊往地上一墩,皮囊撞地的闷响,像夯土筑城的钝声,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攥着酒囊的手在微微发颤,“我家首领说了,那右北平太守赵风,不过是二十出头的黄口小儿。”他刻意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狼皮裘上磨出的毛茬,“去年安平一战,他不过是仗着人多,侥幸赢了我那点前锋——说白了,就是‘温室里的花’,见了真刀真枪,未必经得住吓。”
这话半真半假。那日安平城外,他带的两万骑兵被赵风的大军尤其是大雪龙骑像撕羊皮似的冲散,他自己靠着亲卫拼死掩护才逃回来,后颈那道伤,至今阴雨天还会流脓。
可丘居力在他出发前拍着他的肩说:“踏顿,你得让轲比能信,赵风是块好啃的肉。咱们输过一次,这次得把场子找回来,不然草原上的狼,都要笑话咱们是丧家犬。”
轲比能捻着颔下虬须,那胡须在火光里像一束纠结的铁丝。他忽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箭,直直射向踏顿:“你倒说得轻巧。去年你在安平折了兵,回来时像条被打断腿的狼,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往火里添了块干牛粪,火星腾起时,他的声音也跟着发烫,“那支大雪龙骑,甲胄上的白霜比草原的冬雪还冷,马蹄踏在冻土上,能震碎骨头——赵风能领那样的兵,是‘藏锋的刀’,不是你说的嫩雏。”
踏顿心里一紧,面上却挤出笑,抓起块烤羊肉,油脂烫得他龇牙,却仍塞到轲比能手里:“首领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他故意挺了挺胸膛,让肩胛骨的疤痕更疼些,好压下那点怯意,“安平那回是我轻敌,带的人少。这次不一样,我家首领点了一万五狼骑,加上您的一万五,三万对四万,咱们是骑兵,他们多是步卒,这是‘以快打慢,以众击寡’。”
他凑近几步,声音压得像帐外的风,带着腥气,却藏着丘居力教他的话:“再说,赵风刚扩军,新兵蛋子占了一半,军械粮草都没备齐——这就像刚下崽的母狼,看着凶,其实没力气。咱们这时候不扑上去,等他把崽子喂壮了,咱们再想抢东西,就得‘虎口拔牙’了。”
“我家首领探得清楚,渔阳、右北平的坞堡里,秋粮堆得像山,绸缎铁器闪得人眼晕。”踏顿的声音里添了点贪婪,像饿狼闻到了血腥味,“只要破了卢龙塞,这些就都是咱们的!抢了就走,他的步卒跑得过咱们的马?简直是‘龟兔赛跑’。您想想,去年代郡没抢够的,这次一次补回来,草原上的帐篷,都能铺满绸缎了。”
轲比能盯着篝火,火苗在他瞳孔里跳荡,像两簇烧红的烙铁。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踏顿觉得肩胛骨的伤都要烧起来了,才猛地将羊肉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流油,喉结滚动如吞狼:“丘居力让你来,怕是算准了我缺粮草。”
他抬眼时,目光里的警惕淡了些,多了点狠厉,“不过也好,‘有仇报仇,有账算账’。去年代郡被大雪龙骑追着跑,这口气我还没咽下去。”
他往火里扔了块骨头,骨裂声脆如断箭:“要打就得‘斩草除根’,不单抢粮,还得烧了他的坞堡。让赵风知道,草原的狼,记仇,也记饿。”
“正是这话!”踏顿拍着大腿笑,笑声震得帐顶落灰,心里却松了口气——丘居力说对了,轲比能果然经不起“粮草”和“报仇”这两味药,“我家首领说了,他领一万五骑打左翼,攻卢龙塞东侧;
您领一万五骑打右翼,沿濡水南下,三日之后,白檀城外会师。到时候把赵风的兵困在城里,‘关门打狗’,去年安平我丢的脸,这次连本带利讨回来!”
轲比能斜睨他一眼,嘴角勾起抹冷笑:“别光说不练。告诉丘居力,要是他的人再像安平那次怯战,抢来的东西,我一分都不分给他,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踏顿起身拱手,狼皮裘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沙。他转身时,后颈的旧伤又隐隐作痛,可这次,痛里竟掺了点兴奋——就像狼崽子盯着猎物时,既怕被咬,又忍不住想扑上去。
帐外的风忽然紧了,卷着草屑扑向篝火,火星被吹得四散,像无数支点燃的火箭,射向沉沉夜色。三万蛮夷骑兵的马蹄声渐起,踏碎草原的寂静,像一把钝刀在毡毯上割出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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