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梅雨季,黏腻得能拧出水来。
徐府后园的书斋却门窗紧闭,将潮气与街市的喧嚣一并隔绝在外。
冰鉴里镇着的杨梅染红了清水,却驱不散室内沉郁的压抑。
“女帝陛下!好一个女帝陛下!” 徐阁老的族弟,执掌家族庶务的徐文谦将一份《皇业司技术授权名录》摔在黄花梨案几上,溅起的茶渍晕开了“水泥烧制”几个墨字。
“她司徒清漓倒是大方,二钱银子,就把我们徐家刚刚花大价钱买回来的技术,转头就贱卖给了那些升斗小民!”
他对面坐着刚从苏州赶回来的徐文远,此刻正用一方素白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只刚刚出炉的玻璃杯。
杯子造型还显笨拙,色泽也带着些许浑浊,但透光性已远超传统的昂贵琉璃。
“叔父,息怒。” 徐文远将杯子举起,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细看,“您看,这民间的匠人,不过得了点皮毛,三五个月功夫,便能造出此等成色。若我徐家集中巧匠,加以钻研改进,何愁不能后来居上?”
角落里,那位青衫账房先生的手指在算盘上舞动如飞,嗓音平淡无波:
“综合近三月账目,家族投入新式工坊银钱计八万七千两。其中,苏州玻璃工坊三座,已初步盈利;常州水泥窑两处,下月可出料;松江纺织工坊引进新式机械二十台,产能预计提升五倍。然,各地皇业司附属工坊及授权商户,凭借官方采购与低价策略,仍占据市场七成份额,挤压我等多方利润空间。”
徐文谦冷哼一声,肥胖的手指敲着桌面:“利润还是小事!关键是这风向!皇帝重用韦筱梦、岑子瑜那等幸进之徒,视我等诗礼传家的士大夫如无物!那司徒文康,一个宗室旁支的黄口小儿,只因在海外溜达了几圈,如今竟也敢在朝堂上对着漕运指手画脚!长此以往,这天下,是司徒家的,还是她司徒清漓和那群佞臣的?”
书斋内一时静默,只余窗外淅沥雨声和算珠轻响。
许久,徐文远放下玻璃杯,声音压得极低:“叔父,听闻…浙东的林家,湖广的张家,近来也都在暗中收购技术,筹建工坊。他们…似乎也有些想法。”
徐文谦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身子微微前倾:“哦?都有哪些动作?”
“林家主要在宁波仿造新式海船,虽无蒸汽机,但船型借鉴,航速确有提升。张家则专注于引进美洲作物,在江汉平原圈地试种玉米、土豆,规模不小。”
徐文远顿了顿,声音更轻,“前日,林家的三爷路过金陵,与侄儿饮茶时,曾感叹…说这天下财帛,与其让皇室独揽,不如…与士大夫共治之。”
“共治…” 徐文谦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横肉微微抖动,最终化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祖宗之法,本就是皇帝垂拱而治,士大夫经理天下。如今这位,手伸得太长了。”
他挥了挥手,青衫账房立刻收声退至阴影中。
“给林家、张家去信,措辞隐晦些,就说…金陵新得了几样海外奇珍,请他们有空来鉴赏鉴赏。”
徐文谦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本名录上,指尖划过“电报原理浅析”几个字,语气森然,“有些线,该搭起来了。总不能真让这天下,变成她司徒清漓和那群幸进之辈的一言堂。”
几乎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师户部衙门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岑子瑜捏着一份刚收到的江南关税明细,眉头拧成了疙瘩,快步穿过回廊,径直闯入皇业司值房。
“韦大人!你看这个!” 他几乎将纸笺拍到韦筱梦的案几上,“苏州港出口玻璃器皿,上月激增三成!标注的却是‘民窑粗制’,价格压得极低!还有常州的水泥,也开始向外省倾销!这根本不是正常商事竞争!”
韦筱梦头都没抬,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岑侍郎,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朝世家大族的德行?看见肉腥,哪有不扑上来的?他们资本厚,人手多,仿造几样东西,压低价格抢占市场,奇怪吗?”
“若只是正常竞争,自然无妨!” 岑子瑜指尖点着数据,“但他们的货源、流向高度集中,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联合行动!价格低到如此程度,分明是想挤垮刚刚萌芽的民间小工坊,形成垄断!长此以往,技术是扩散了,市场却可能被他们几家把持!这与陛下初衷背道而驰!”
“那就让他们垄断试试?” 韦筱梦终于搁下笔,拿起旁边一个明显是民间仿制的、带着气泡的玻璃镇纸,在手中掂量着。
“技术是在不断迭代的,岑大人。我听说格物院,下个月就能推出透光更好、更不易碎的新配方。他们现在投入巨资建起的工坊,到时候若跟不上更新换代,就是一堆破铜烂铁。想用老法子玩死我们?” 她嗤笑一声,“做梦。”
岑子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经济之事,非你皇业司一家之言。他们若形成价格同盟,即便格物院有新技术,民间小作坊在前期也根本无法生存。必须未雨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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