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三个人还醒着。
李小二躺在干燥温暖的被窝里，身体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舒适。这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在真正的“床”上（虽然是大通铺），远离了破庙冰冷刺骨的地面和扎人的草堆，这种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幸福感，沉甸甸地填满了他的胸腔。他睁着眼，望着头顶粗糙的房梁和木板缝隙间漏下的几点清冷星光，心里像是被温水泡着，又暖又胀。
“都…都睡了吗？”李小二忍不住小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后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布帘后传来苏甜儿细弱蚊蚋的回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没…”
“俺…俺也醒着…”是铁柱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睡前的迷糊嘟囔。
李小二翻了个身，侧趴在自己的铺位上，下巴垫着胳膊肘，目光穿过昏黄的灯光，望向那道靛蓝布帘后模糊的身影：“苏…苏师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以前在宫里…那大地方，也…也睡大通铺吗？”
布帘后沉默了片刻。油灯的光晕在布帘上投下她微微晃动的影子。过了好一会儿，苏甜儿低低的声音才传出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宫里…宫女住的地方，叫‘排房’…也是大通铺…”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久远的、并不愉快的画面，“比这…挤得多。人挨着人，翻个身都难…” 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冬天…特别冷，窗纸破了都没人管，冷风…像刀子一样往里灌…冻得人…骨头缝里都是冰碴子，根本睡不着…”
“冷？”李小二像是被这个词狠狠戳了一下，声音忽然带上了一种奇特的、近乎共鸣的鼻音，“俺娘说…饿着的时候，才最冷…”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想维持住语调，但那些深埋在记忆底层的画面，却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俺记得最清楚…那年冬天，雪下得贼大，俺爹…没了…” 他的声音哽住了，停了片刻，才带着浓重的哭腔，努力模仿着记忆中那个早已模糊、却刻骨铭心的温柔又虚弱的女声：
“小二…不怕…闭上眼睛…想想热乎乎的肉包子…想想刚出锅的白面馍…想想…就暖和了…睡着了…就不饿了…就不冷了…”
后殿里陷入一片死寂。连铁柱的嘟囔声都消失了。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压抑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起来。布帘后面，传来极其轻微的、极力压抑着的啜泣，像小动物受伤后的呜咽。
黑暗的角落里，王扒皮的身体在破旧的被褥下，极其僵硬地蜷缩着。李小二模仿的那句“就不冷了”，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了他心底某个早已结痂、麻木了不知多少年的角落。那针尖带着刺骨的寒意，又似乎裹挟着一点遥远得几乎消散的暖意。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散发着霉味的被角，指节捏得发白。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个走街串巷、饥一顿饱一顿的小货郎时…似乎也有那么一个寒冬腊月，他冻得几乎僵死在某个破庙的角落…好像…好像也曾有人…给过他半块…带着体温的窝头？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早已被漫长岁月里的贪婪和刻薄磨得粉碎，此刻却因为这该死的一句话，鬼使神差地冒了个泡，烫得他心头发慌。
“东家说了！”李小二猛地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擦掉那些不争气的湿意。他的声音重新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斩钉截铁的坚定，在这弥漫着复杂情绪的后殿里响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沉重的寂静。
“以后！咱们这儿！顿顿管饱！冬天有厚实的新被子！谁也不用再想着热包子才能睡着！”他顿了顿，像是要把这股暖流传递给铺上的每一个人，声音里充满了某种当家做主的豪气，“东家让咱们给这‘家’起个名！大伙儿说说，叫‘夜班神教’好，还是‘社畜之家’好？”
“‘社畜’…之家？”布帘后，苏甜儿带着浓重的鼻音，疑惑地重复，显然对这个新词感到陌生。
“东家解释过！”李小二来了精神，努力回忆着李拾那带着点促狭意味的解释，“说是…就是像牲口一样干活的人！对，就是牲口！干最累的活！但是！”他加重了语气，强调道，“但是咱们聚在一起，互相帮衬，抱团取暖的地方！就叫‘家’！”
“像牲口一样干活？”铁柱在黑暗中嘟囔了一句，随即瓮声瓮气地喊，“俺选‘社畜之家’！听着带劲！实在！比牲口棚强！”
“对对！俺也选这个！”狗蛋立刻附和，声音透着兴奋，“听着就有劲儿！”
栓子也小声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布帘后面，苏甜儿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个古怪又直白的名字，最终，一声轻轻的、带着点释然的“嗯”从帘后飘了出来。
只有最角落的上铺，王扒皮依旧毫无声息，仿佛已经睡着，又仿佛彻底融入了那片浓稠的黑暗。他把脸更深地埋进那床带着霉味的旧被子里，只留下一个僵硬蜷缩的背影。
“好！”李小二一锤定音，带着初代“家委会主任”的豪迈，“那就叫‘社畜之家’！以后，这儿就是咱们的家！跟着东家，顿顿吃饱！人人有床睡！干活儿…像牲口一样干！睡觉…得像人一样安稳！”
黑暗中，先是铁柱“噗嗤”一声没憋住笑，紧接着是狗蛋和栓子压抑的、带着点傻气的嘿嘿笑声。布帘后，似乎也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鼻音的笑。一种奇特的、混杂着白日汗水与此刻泪水的暖流，在这破庙后殿简陋却坚实的大通铺上，无声地流淌、交汇、弥漫开来，悄然驱散了深秋夜里的最后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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