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不懂太多大道理,但也模糊知道“读书人”、“有功名”这几个字在官老爷眼里的分量!
那绝不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比的!
看着陈策那决绝到近乎疯狂的眼神,听着那玉石俱焚的威胁,小栓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只剩半条命的书生,真做得出来爬去县衙的事!
“我……我这就去!马上去!”小栓子一把抓起那张还带着陈策体温和墨香的纸,像是抓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一道催命符,慌不迭地应着,转身就冲出了内室,脚步声咚咚咚地消失在回春堂前堂的喧嚣里。
室内重归死寂。
陈策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靠回冰冷的墙壁,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衣领。
让一县之尊亲临验伤?
这无疑是胆大包天,近乎狂妄的要求。
一个小小的生员,一个穷乡僻壤,凭什么?
但他赌的就是这个“生员”的身份!
赌的就是这身触目惊心、奄奄一息的重伤!
赌的就是张家在栖霞镇早已天怒人怨、民怨沸腾!
更赌那位未曾谋面的吴师爷,在收到王氏那份沾着血泪的状纸,在听到“生员陈策垂危”的消息后,心中必然升起的权衡与压力!
“生员”是功名,是护身符,也是枷锁。
朝廷有律法保护生员,地方官有教化生员、维护斯文体面的职责!
一个生员被豪绅殴至垂死,地方官若坐视不理,捂盖子,那就是渎职,是失察,是自毁前程!
尤其当这个案子已经闹得满镇风雨,甚至击鼓鸣冤捅到了县衙,那就绝不再是栖霞镇一地的私怨,而是关乎青州县衙脸面、关乎周县尊官声的政治事件!
张家想用钱主簿在县衙内部压下?
那他就把动静闹得更大!
大到让整个栖霞镇都成为证人!
大到让里正这个地头蛇都不得不上报!
大到让县衙想装聋作哑都不行!
他要逼着那位周县尊,不得不从高高的公堂上走下来,不得不亲眼看看张家的恶行在他治下造成了何等惨烈的后果!
“以逸待劳……假痴不癫……”陈策无声地默念着,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阵阵剧痛。
这痛楚,此刻不再是折磨,而是他棋盘上最有力的棋子,最锋利的武器。
他只需要躺在这里,像一个真正的、无助的、垂死的受害者,将这身伤痕,变成最无声也最响亮的控诉!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隔着厚厚的麻布绷带,轻轻触碰着肋下那处最深的伤口。
那里,曾塞着泡烂的《三十六计》纸团。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他闭上眼,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示敌以弱(重伤濒死),实则蓄势待发;看似被动(卧床不起),实则逼敌(县衙、张家)不得不动!
棋盘之上,落子天元。
风,该从栖霞镇,吹向青州县衙了。
张家,钱主簿,你们的“静”,到此为止。
栖霞镇里正赵德全的宅邸,坐落在镇子北头,青砖灰瓦,门楣比寻常人家高出半尺,门口蹲着两只磨得光滑的石鼓。
此刻,赵德全那张保养得宜、留着三缕短须的圆脸,正因惊怒而微微扭曲。
他捏着手里那张墨迹未干、字迹歪斜的毛边纸,指尖都在发颤。
“伤重难行,口不能言。伏乞仁天,亲临验看。”
短短两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小栓子转述的那番话——
那个只剩半条命的穷酸书生陈策,竟敢用“生员”身份和“爬去县衙”来威胁他!
“混账!简直是混账!”赵德全一掌拍在紫檀木的茶几上,震得茶碗叮当作响,“他陈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破落户,侥幸混了个生员功名,就敢如此大放厥词?让县尊大人亲临?他以为他是谁?!”
管家赵福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他知道自家老爷的脾气,更清楚栖霞镇的天是谁撑着的。
“老爷息怒,”赵福小心翼翼地道,“那陈策……怕是自知时日无多,想临死前拉个垫背的,疯魔了。他的话,当不得真。张家那边……”
“张家?张家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赵德全烦躁地打断他,在厅堂里踱起步来,“王婆子跑去县衙击鼓鸣冤,这事瞒不住!钱主簿那边肯定也得了信!现在陈策这疯子又闹这一出……他要是真拖着那口气爬到县衙门口,死在青石板路上……”
赵德全打了个寒颤,仿佛已经看到那副景象——
一个重伤垂死的生员,爬过几十里路,死在县衙鸣冤鼓下!
这画面一旦传开,别说他赵德全,就是知县周正清,也吃不了兜着走!
朝廷的脸面,生员体系的尊严,都会被踩进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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