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一个生员,被你表亲家的恶仆打得命在旦夕!民妇田产被夺,击鼓鸣冤!全镇百姓怨声载道!这在你钱主簿眼中,是小事?!”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架砚台嗡嗡作响,“此事关乎朝廷颜面,关乎地方安宁,关乎本县官声!吴师爷代表本县亲往,方能显出县衙对此案之重视,对苦主之体恤,对法度之尊崇!钱主簿,你还有何异议?!”
这一番话,义正辞严,气势磅礴,彻底将钱世荣压得哑口无言。
他肥胖的身体瘫软在地,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大势已去。
周正清这是铁了心要拿张家开刀,杀鸡儆猴,更是要借此事敲打他钱世荣!
“下官……下官不敢……”钱世荣颓然低头,指甲深深抠进厚厚的地毯里,眼中闪过怨毒至极的光芒。
陈策!
都是那个该死的陈策!
“下去吧!”周正清厌恶地挥挥手。
钱世荣如蒙大赦,又似丧家之犬,连滚爬爬地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只剩下周正清和吴文远。
烛火跳跃,映照着周正清阴晴不定的脸。
“文远,”周正清的声音缓和了些许,带着一丝疲惫,“此案……你看如何?”
吴文远沉吟片刻,低声道:“县尊明鉴。此案看似是豪绅横行,殴伤生员,实则……暗藏机锋。那陈策,据里正呈报,重伤濒死,却思路清晰,以‘生员’身份和‘亲临验看’为要挟,逼得里正不敢不报。其行事……绝非寻常书生所为。背后恐有高人指点,或……此人本身,就非池中之物。”
他顿了顿,继续道:“张家跋扈是真,民怨沸腾亦是真。此案,是危机,亦是契机。若处置得当,严惩张家,安抚苦主,不仅能平息物议,更能彰显县尊大人明察秋毫、不畏豪强的官声。至于钱主簿……”
吴文远没有说下去,意思不言自明。
周正清缓缓点头,眼中精光闪动:“所以,你此行,验伤是真,拘人是真,更要看清……那个陈策,到底是真垂危,还是假痴癫!若他真能熬过此劫……”周正清的手指在“生员”二字上重重一按,“此子,或可一用。”
“下官明白。”吴文远深深一揖,心中了然。
县尊大人,这是要借这把火,既烧掉张家的气焰,也看看能否炼出一块可用的“真金”。
栖霞镇,回春堂。
日头西斜,将回春堂门前的青石板路染上一层昏黄。
本该是医馆最清闲的午后,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寂静和紧张之中。
门口聚拢了不少探头探脑的街坊,交头接耳,目光不时瞥向镇子入口的方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内室,药味比往日更加浓重。
李郎中眉头紧锁,刚刚为陈策换过药。
伤口依旧狰狞,高热虽退,但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和伤口感染的风险,如同悬顶之剑。
陈策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闭目养神,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
但吴文远敏锐地察觉到,当外面传来马蹄声和人群骚动时,陈策那浓密睫毛覆盖下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来了!”小栓子气喘吁吁地冲进内室,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惶恐,“县衙……县衙来人了!好多人!骑着大马!领头的是个穿青衫的师爷老爷!”
王氏闻言,枯瘦的手猛地抓紧了衣襟,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盈满了泪水,是激动,更是深不见底的恐惧。
李郎中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自己的旧布衫,神色凝重地迎了出去。
回春堂不大的前堂,此刻已被肃杀的气氛填满。
吴文远一身青色吏员长衫,头戴方巾,面容沉静,负手而立,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他身后,肃立着六名身着皂隶公服、腰挎铁尺锁链的捕快,个个身形精悍,眼神锐利如鹰隼,浑身散发着久历公门的煞气。
最后面,还跟着一个提着沉重木箱、作仵作打扮的干瘦老者。
小小的医馆,瞬间被这官家的威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街坊们被拦在门外,只敢远远张望。
李郎中连忙上前,深深作揖:“小老儿李济民,见过师爷老爷。”
吴文远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李郎中和他身后的内室门帘:“李郎中不必多礼。本师爷奉县尊大人手令,前来查验生员陈策伤势,问询案情。人,现在如何?”
“回师爷话,”李郎中声音带着医者的沉稳,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陈生员外伤极重,失血过多,虽经救治暂保性命,然元气大伤,高热反复,此刻……神志时昏时醒,口不能言,甚是虚弱。”他刻意强调了“生员”和“口不能言”的状态。
吴文远目光微凝:“带路。”
李郎中连忙侧身引路。
吴文远抬步走向内室,六名捕快如影随形,其中两人更是抢先一步,一左一右守在了内室门口,手按在腰间的铁尺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隔绝了内外。
仵作提着箱子,默默跟在最后。
内室的光线比前堂更加昏暗。
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当吴文远的目光落在床榻上那个年轻人身上时,饶是他见惯了世情,心头也不由得微微一震。
陈策靠在那里,薄被盖至腰间,上身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敞开的衣襟下,露出缠绕得厚厚的麻布绷带,肋下和后腰的位置,依旧有暗红的血渍隐隐渗出。
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
整个人就像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玉雕,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听到脚步声,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眼皮。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对官府的畏惧,也没有对凶徒的刻骨仇恨。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如同两口枯竭的古井,倒映着屋顶的梁木,也倒映着吴文远审视的目光。
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巨大的疲惫和……
一种洞悉世情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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