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回春堂内室。
夜雾浓重,带着深秋特有的砭骨寒意,无声地浸润着青州城的街巷。
更梆声遥远而模糊,已是子时三刻。
回春堂内外,明哨锦衣卫按刀而立,身影在灯笼昏黄的光晕下如同凝固的雕像;暗处,赵铁鹰布下的衙役则屏息凝神,警惕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沈焯带来的缇骑与地方衙役,彼此界限分明,互不统属,却共同织成了一张无形而压抑的网,将这座小小医馆笼罩其中。
内室里,炭火毕剥,药香与御赐金疮药的清冽气息混合,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的紧绷。
陈策闭目躺在榻上,呼吸匀长,仿佛早已沉入黑甜乡。
但若有人细看,便能发现他搭在锦被外的手指尖,正随着窗外极远处传来的、几乎微不可闻的更梆余韵,极轻地叩击着。
他在等。
果然,约莫一炷香后,外间传来极其细微的、衣袂与夜露摩擦的窸窣声,以及赵铁鹰压得极低的、带着恭敬的禀报:“陈生员,吴师爷到了。”
旋即,门帘被无声掀起一角。
一道瘦削的身影闪入室内,披着深色的斗篷,帽檐压下,遮住了大半面容,行动间透着文人特有的谨慎与利落——来的正是县令周正清的心腹师爷,吴文远。
他脱下斗篷,露出精明干练却难掩忧色的脸庞,对榻上“昏睡”的陈策拱了拱手,自行在榻边的凳子上坐下,动作轻缓,并未急着开口。
赵铁鹰无声退至门外,亲自把守。
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余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陈生员,”吴文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沉默,“京中的风,变了。县尊大人命我前来,与生员通个气。”
榻上,陈策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沉静的了然。
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偏过头,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沙哑,却平稳异常:“有劳吴师爷深夜前来。是风向变了,还是风里……带了沙子?”
吴文远眼中掠过一丝激赏,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风势更急,沙子迷眼。”
他将京中来函的关键信息,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而出,“高拱动了。他未在明面上抗辩,却暗中搅动了二十七年前青萍旧案的那潭死水。如今京中,诸多致仕老臣、清流大儒被卷入,旧事重提,议论纷纷。局面……已非简单的贪墨或构陷,而是涉及当年先帝钦定的铁案,变得错综复杂。县尊大人对此深感忧虑。”
他顿了顿,观察着陈策的反应,却见对方只是静静听着,面色无波,仿佛早在预料之中。
“更棘手的是,”吴文远声音更沉,“已有暗流开始指向生员你。质疑你挺身而出的动机,揣测你背后是否有高人指点,甚至……暗示你重伤的时机过于巧合,乃苦肉之计。言语虽隐晦,其心可诛!这是要将水彻底搅浑,将‘构陷忠良’的罪名,反扣过来!县尊大人担心,若让此等言论喧嚣尘上,恐圣听受惑,届时即便证据确凿,效果亦将大打折扣。”
他将那诛心的“动机不纯”、“被人利用”等词,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室内空气仿佛又寒了几分。
陈策听完,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咳嗽了两声,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疑中生疑,刚柔之际,奇而复奇’……吴师爷,对方用的,是‘连环计’掺着‘反客为主’。”
吴文远一怔,细细品味着“连环计”与“反客为主”这六个字,再结合京中局势,顿时有种豁然开朗又毛骨悚然之感!
将新旧两案牵连捆绑(连环),将水搅浑,趁机夺取舆论主动权,反咬一口(反客为主)!
如此手段,确实阴狠老辣!
“生员看得透彻!”吴文远叹道,“县尊大人亦洞悉其奸,然则……我等该如何破局?还请生员不吝赐教。”他姿态放得很低,完全是以谋士间的平等口吻请教。
周正清派他来,显然也是希望听取陈策的意见。
陈策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对方借‘青萍’旧事做文章,是攻我等之必救,亦是其最大败笔。”
“哦?此言怎讲?”吴文远身体微微前倾。
“二十七年前旧案,乃先帝钦定,牵扯甚广,疤痕极深。”陈策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分析一段与己无关的古史,“陛下英明,对此等敏感旧事,心中岂无分寸?高拱此举,看似搅混水,实则是将陛下最不愿触碰的伤疤,再次血淋淋地揭开。陛下此刻,心中对其恐怕已非猜疑,而是……愠怒。”
吴文远眼中精光一闪,仿佛捕捉到了什么。
“此其一。”陈策继续道,“其二,旧案牵扯越广,意味着潜在的‘敌人’越多。高拱能联络旧臣,县尊大人……难道就不能么?”
吴文远深吸一口气:“县尊已去信座师及几位朝中好友,只是……”
“不止于此。”陈策打断他,目光转回吴文远脸上,“当年青萍书院案,蒙冤者众,幸存者亦或有之。被迫缄默者,心怀怨望者,岂在少数?高拱重启此事,于我等是危机,于那些沉寂多年的苦主而言……何尝不是一线希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谋天录请大家收藏:(m.zjsw.org)谋天录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