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铁衣的寒衣阁,如一张隐形蛛网,悄然覆在泉州夜色之上。部众扮作脚夫、酒保、译语,甚至化身为蕃坊挑水奴,专盯宗室私仓与蕃商暗账。
不出半月,一份《南外宗室私舶往来录》已摆在温如晦案头:赵不流名下“万石船”三艘,夜航石井湾,以“和买”名义截留乳香四百斤;敦宗院家兵每旬三更换防,恰与蒲罗辛船队抵港同刻。冷铁衣以朱笔圈定:“宗室—蕃商—巡检”三点一线,火源在此。
与此同时,王朝阳收到温酒酒密信,重返聚宝街。他联络中小商贾七十二户,立“均利社”,以平价收购、共担税佣为号,暗中收集大食、三佛齐巨商垄断市价的证据。
酒酒女扮男装,夜入社中,将寒衣阁所得“私舶航线图”交予王朝阳:“以此为凭,可证宗室私抽三成,蕃商再抬高价,两头夹击,中小商户已无活路。”众人哗然,誓于半月内联名呈状,揭“贵蕃合谋”之局。
温如晦得报,只淡淡一句:“网已张,候其自投。”
绍兴二十年十月的泉州,表面潮平浪静,暗里却潜流翻涌。黄昏的顺济桥被血一样的晚霞涂满,石缝间残存的白盐未化,像一道道细小的伤口。人们嗅得到空气里混杂的龙涎香与硝磺味,却无人敢高声议论——谁都明白,火与火之间,只隔一声咳嗽。
泉州初夏的夜,潮声带着湿热的雾气涌上城头。后衙水榭中只点一盏风灯,三人围案而坐:温如晦居中,冷铁衣玄袍如夜,温酒酒青衣似水。案前摊开三份簿册——
《河郡私舶航线图》,寒衣阁截获;
《均利社市价册》,王朝阳等七十二户联名画押;
《绍兴二十年泉州抽解实收表》,市舶司正堂朱印。
冷铁衣先开口,声线低沉:“伯父,证据已齐。赵不流三船乳香、蒲罗辛暗抬十倍高价,岁计逃税二十万贯。只待明日堂审,便可追补欠赋,枭首示众。”他说得简短,眉宇间是杀手式的利落——在他看来,割掉几颗毒瘤,税银归仓,事情便了。
温酒酒却摇头,眸光映着灯火,像跳动的刺桐花:“冷大哥,二十万贯只是冰山露出海面的一寸。冰底,是整个泉州城的命脉。”
冷铁衣微蹙眉。他习惯刀口舔血,却不习惯经济账。温如晦抬手,示意女儿继续。酒酒指向第二册:“均利社记,香料价旬日三涨,中小铺户倒闭二十六家。昔日一艘中等福船,载货三百斛,可养船主、水手、脚夫、漆匠、铁匠共计一百二十口;今日货价十倍,利却尽归贵蕃,百工失业,成为流民盗匪。此所谓‘分利一成,百业萧条’。”
她换第三册,指尖划过朱印:“更可怕的是第三层——抽解亏空,巡检暗抽,私舶夹带硫磺、黑漆弩。冷大哥,你寒衣阁善断江湖案,当知‘兵’与‘货’从来连体。货走暗道,兵必走暗道;商船养寇,寇即借船。今日倭寇用泉州硫磺焚我哨船,明日便是金军乘我万石船直抵临安!”
冷铁衣眸色一凛,似被点破关窍,望向温如晦。灯焰摇晃,知府的面容半明半暗,声音却如江潮叠涌:
“表面看,是二十万贯税赋;
再深究,是十万百工失业;
最终,是整座东南海权的根基。”
温如晦看着面前两位年轻后辈,欣慰地点点头。而后取过一支乌木压尺,在图纸上缓缓划过,像剖开一只巨舶。
“绍兴初年,朝廷以泉州乳香为担保,发行东南会子,一比一兑铜钱。宗室与蕃商的私舶,使每年四百艘万石船避开抽解。
如今香料被贵蕃垄断,市舶无实货,会子成空券。纸钞一贬,百物腾贵。市舶司解送临安的乳香、象牙、犀角将会锐减,朝廷原本充裕的“香药库”将现缺口。临安香药局会被迫抬价,道观焚香、殿前司防锈皆被削减,内库度支则会将亏空转嫁两浙盐课,盐价骤增,盐课、米税、绢税皆被牵动,百姓苦于捐税,则会横生暴乱。财政失血,如同人失骨髓,一次创口,三代难愈啊!”
温酒酒看着父亲沉痛的表情,接口道:
“蒲罗辛与赵不流联手后,乳香、龙涎被尽数收入暗仓,再以数倍高价放货。会致使聚宝街中小香料铺破产,昔日‘万货云屯’出现空棚。破产商人为生计只能弃泉州而上溯闽江内迁,此举虽能带动闽浙山岭经济,却使泉州港失去最活跃的中间贩货层。港口中间链断裂,他日大食、三佛齐巨舶再至时,发现岸上接货人寥寥,只得压舱贱卖,货值一跌再跌。蕃客怨声四起,巡检司却可借‘市价不稳’,再加‘临时抽解’,官、蕃俱肥,唯中小商贾血本无归。”
冷铁衣在寒衣阁二十载,深谙底层民生:
“香料涨,则沉香、象牙、犀角俱涨;贵重物涨,则远海航路全被巨舶吞噬。中等福船无货可带,船主贱卖船只,水手落草为盗。百工失业,则铁匠不铸锄而铸刀,漆匠不漆箱而漆甲。农户以米易香,负债累累,一逢荒年,揭竿而起。市场若只余一条垄断之缝,社会便只剩一条叛乱之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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