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夏,总带着潮腥。福宁殿深处,冰盆里的凉气刚起,便被内侍扇得四散。皇帝赵构放下手中奏本,抬眼望向殿外——日影斜照,琉璃瓦上浮起一层刺目的金。
残灯映壁,案头的舆图早已被指尖摩挲得发毛。皇帝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陷入回忆之中……
“当年出使金国,帐中刀光剑影,朕也曾面不改色陈说利害,那时胸中燃的,何尝不是收复河山的烈焰?朕曾夜夜对天起誓,要做个比肩太祖的明君,让百姓免受颠沛,让大宋重振声威。
可如今,这江山于朕,竟成了烫手的山芋。大宋这艘船,自太祖开国已历百余年,表面瞧着雕梁画栋、旌旗招展,何等气派?可朕登船掌舵才知,船底早已被岁月与贪腐蛀得千疮百孔,那些看似坚实的船板,一戳便碎,那些光鲜的漆皮之下,尽是腐朽的木屑。
朝堂之上,文臣空谈义理,武将各怀心思,更有无数蠹虫暗中啃噬——苛捐杂税盘剥百姓,党争内斗耗尽国力,边关将士缺衣少食,而京中权贵依旧歌舞升平。
朕不是不想修,不是不想治,可一动刀斧,便怕船身即刻散架;一斥奸佞,便恐朝堂瞬间崩塌。
金人铁蹄在北,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是国破家亡。朕是舵手,肩上扛的是万千子民的性命,是赵氏的宗庙社稷,朕赌不起。当年的锐气,早已被这腐朽的船体磨平;昔日的壮志,也在日复一日的苟且中消磨。世人皆骂朕偏安求和,可谁又知,朕深夜独坐,望着这华丽而脆弱的大船,心中的无奈与惶恐?若能选,谁不愿做那挥斥方遒的英主,而非这苟延残喘的守成之人?”
他忽然想起千里外的泉州,想起那个叫温如晦的臣子,嘴角不由微微勾起。
“官家,泉州急报。”内侍张去为轻步而进,奉上一封火漆未拆的密折。皇帝接过,并不急着拆,只以指尖摩挲那凹凸的“泉”字篆印,仿佛在抚摸一座遥远而丰腴的城池——泉州市舶司,每年二十万贯的乳香、象牙、犀角,像一条条暗河,源源不断地流入皇城,也流入宗室诸王的私库。
南外宗正司的奏请,年复一年:
“——乞遣宗室一员,提举泉州市舶,以敦亲睦,以裕国课。”
字句冠冕,实则垂涎。赵构心里冷笑:敦亲睦?裕国课?是裕私库罢!他早知泉州肥腻,宗室与蕃商勾连,十取其三,暗耗无数,纸面上却只剩“二十万贯”。国库吃七成,宗室吞三成,可怜沿海百工,连半成残羹都难下咽。
可他不能亲自下手。
一则,南外宗室与皇室血脉相连,一动则伤“亲亲”之仁;
二则,市舶利链盘根错节,牵一发或动全身,他需一柄“外人之刀”——锋利、孤直、不系任何派系。
于是,温如晦应运而生。
绍兴十九年冬,温如晦被诬“通敌叛国”案明晰,皇帝在垂拱殿小殿接见他,就此机会考较其奏对《东南财赋策》,言及“市舶暗耗、宗室私抽”,语声不高,却句句带刺。皇帝眼前一亮,却不动声色,只温声问:“卿欲如何?”
温如晦答:“国课当先,亲疏次之;市舶之利,当还朝廷,还百姓。”
赵构微笑,不再多言。翌日,便下诏:
“权知泉州军州事,兼提举市舶。”
满朝哗然——泉州乃宗室口腹,派一个无根无基的直臣去,不是羊入虎口,便是虎入羊群。皇帝却独批:“朕所信,卿等勿疑。”
泉州赵不流案发后,南外宗正司八百里加急上奏飞至临安。当夜,赵构亲笔一封火漆密折,由快马递泉州:
“昭明吾卿:
卿之此行,不在速效,在破势;
不在尽除,在分化。
市舶暗网,宗室蕃商,犬牙交错,朕所深悯。
卿可放手去办,罪止于夺职,祸不及身家。
若事不济,朕当召卿还京,别有任用;
若事可济,则东南之财,朕与百姓共之。”
字里行间,没有“必竟其功”的峻切,只有“分化即可”的冷峻。皇帝要的不是一口吃成胖子,而是一刀划开肚皮,让百官看见——宗室肚子里,装的不是诗书礼乐,是乳香象牙。
温如晦到任后,一举一动,皆在皇帝案前:
杖责抽解吏,皇帝笑曰:“善,先破小胆。”
立均利社碑,皇帝拍膝:“善,再破市价。”
擒赵不流、抄蒲罗辛,密报入京,皇帝夜不能寐,秉烛批红:“善,撕开口子矣!”
他不怕事情闹大,只怕闹不大。宗室弹劾温如晦“激变海疆”的奏疏雪片般飞来,他却留中不发,反将弹章副本密送泉州,附一句:“卿但安心,朕自有处。”
绍兴二十年冬,泉州港首次出现“鹰船”十五艘,均利社碑拓传至明州,市舶岁入骤增十万贯。皇帝在福宁殿听完奏报,伸指轻叩龙案,声音清脆如算珠:
“十万贯,只是宗室牙缝里的碎肉,却已抵得上两浙十万户秋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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