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履蹒跚地走到琼华殿中央，手中紧紧捧着一卷厚厚的、边缘已经泛黄的手稿，那上面散发着陈腐的墨香与新干的墨迹混合的奇异味道。
“这是我师门四百年心血，历经三朝，积累而成的‘定式百局’。”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彻骨的疲惫与决绝，“每一局，都曾由帝王亲身验证，号称‘万世不易’。”
他将手稿高高举起，递向苏菱微，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疯狂与清醒：“你要么，一字不差地背下它，要么，现在就烧了它！”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菱微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手稿。
指尖触及纸张，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
她逐页翻阅，起初是精妙绝伦的棋局，每一步都堪称完美，无懈可击。
但越往后看，她的脸色越是凝重。
棋谱的注解中，赫然出现了一行行批注。
“天元定中宫，如储君宜静不宜动，擅出者，引外戚之祸。”
“边角多变，然星位不可轻弃，如边将不可久任，功高则震主。”
这哪里是什么棋谱！
这分明是以棋理为外壳，内里包裹着一道道冰冷政律的思维牢笼！
每一条定式，都在潜移默化地告诉执棋的帝王，何为“规矩”，何为“本分”，何为“不可逾越”。
这是隐形的锁链，是历代权臣用四百年时间精心打造，用以操控君权的无上权术！
苏菱微猛然抬头，目光如剑，直刺顾十三的内心：“我问你，当年先帝的‘七星困龙’之局，您为何未能破解？”
顾十三的身子剧烈一颤，像是被戳中了最深的痛处。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外的风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最终，他缓缓垂下头，声音低如蚊蚋，却字字泣血：“因为……我们从学棋的第一天起，就被训练成只能看见‘该落子的地方’……”
他抬起那双浑浊的老眼，绝望地看着苏菱微：“……而永远不敢去想，棋盘上，本不该有的那一子。”
当夜，月色如霜。
苏菱微召集了推演阁所有核心成员，来到了皇城边上一座早已废弃的棋院。
这里曾经是棋待诏们钻研棋艺的圣地，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爬满青苔的石棋盘。
她将那卷《定式百局》郑重地置于院中最大的一座石台中央，亲手点燃了三支香，插在台前。
“此谱，护过江山，也锁死了人心。”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日，我们不毁其智，但破其禁！”
话音落下，她将燃着的香凑近手稿。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吞噬着那泛黄的纸页。
就在火焰升腾的刹那，人群中一个苍老的身影突然踉跄着冲上前。
是那个每日为顾十三送叶子的老棋童。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本残破不堪的小册子，封皮早已模糊，只能依稀看到“棋变”二字。
“殿下……这是……这是阿丑那孩子生前胡乱记下的东西……”老棋童声音哽咽，“他说，正统的棋路走不通时，或许……或许这些歪门邪道能救命……”
苏菱微接过小册，翻开一看，里面全是潦草的图画和注解，尽是些“弃子反杀”“乱形破阵”的奇招险着，完全违背了传统棋理，却充满了勃勃生机。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这本阿丑的“非正统棋变”也投入了火中。
“让死规随灰去，活法自人间来。”她轻声说道。
两本册子在火焰中交织、卷曲，最后化为一体，升腾的黑烟仿佛挣脱了枷锁的巨龙，直冲云霄。
火光映照下，顾十三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上，老泪纵横。
他终于彻底卸下了那副名为“棋圣”的沉重枷锁。
他转身，从随身携带的布包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通体血红、温润如玉的棋子，缓缓放入苏菱微的掌心。
“此子，名曰‘破军’，乃我师门传承，用以镇压‘妄言天意’者。”他深深地看着苏菱微，一字一顿地说道，“今日，我将它交予‘敢改天意’之人。”
他不再坚持“棋圣”之名，只是躬身一揖，提出了此生最后的要求：“老朽别无所求，只求能留在推演阁，做一个记录者，亲眼看这棋局如何活过来。”
苏菱微点头，从红叶手中接过一本早已备好的空白分册，递到他面前。
封面上，是她亲笔题写的三个字——《旧影篇》。
人群之后，红叶望着父亲那终于不再紧绷、甚至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默默地拿起了自己的记录笔。
这一次，她在卷首写下的，不再是“琼华殿录”，而是端端正正的两个字——红叶。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
奉旨检修弈枢阁机关的沉香姑，在清理一处废弃的档案柜时，手指无意间触动了一道极其隐秘的机括。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柜子侧面滑出一道暗格，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青铜铭牌。
铭牌入手冰凉，上面用古朴的篆体刻着一行字：非常之道，唯非常人可行。
沉香姑不敢怠慢，立刻将铭牌带回琼华殿。
苏菱微接过铭牌，目光在那行字上凝滞了。
她的呼吸陡然一促，背后瞬间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这块铭牌上的字体，笔锋、顿挫、勾画，竟与她书房中那本《影控录》里，用朱笔写下的匿名批注，完全一致！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铭牌冰冷的边缘，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原来……早在二十年前，就有人在这里，等着一个能打破规则的人。”
窗外，晨光正好。
那个获准留在琼华殿庭院的老棋童，正抱着一块新刻的木枰，慢悠悠地走向庭院中的石桌。
他的口中，竟哼出了一段不成调的、从未有过的旋律。
那是他混沌了一生的记忆里，第一次发出不属于模仿和复述的声音。
琼华殿内，苏菱微握着那块冰冷的青铜铭牌，殿外，是新生般的初啼。
看似平静的清晨，却像一张被悄然拉开的大网，无数条看不见的线索，从二十年的深海中浮出水面，开始在她周围缓缓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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