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吴江县,周庄镇外。
细雨变成了滂沱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官道厚厚的浮土上,瞬间激起一片泥泞的烟尘,又很快被更多的雨水浇熄,化作浑浊的黄汤,顺着沟壑肆意流淌。原本聚集在镇口牌坊下的数百人群,此刻被雨水浇得七零八落,但并未散去。他们大多是附近村庄的佃户、帮闲,也有少数穿着体面些的镇民,此刻都挤在临时搭起的草棚下,或披着蓑衣斗笠,神色各异地看着前方对峙的双方。
一方是沈文渊,他带来的二十几名衙役、书吏,以及刚刚赶到增援的、约五十名从苏州守备营调来的兵丁。兵丁们穿着号褂,手持长矛或腰刀,在泥水中列成松散的横队,挡在通往镇内周家大宅的道路上。雨点打在他们的铁盔和蓑衣上,噼啪作响。
另一方,则是以周家为首,纠集了附近几个中小乡绅、以及被鼓动或雇佣来的佃户青壮,也有百余人。他们手里拿着锄头、扁担、木棍,甚至有几把锈迹斑斑的鱼叉,簇拥着站在最前面的几个乡绅和几个看起来像是讼师、账房模样的人。为首的是周家的长子,一个四十来岁、面皮白净却眼神阴沉的中年人,此刻正抖开一份写满字的纸,对着沈文渊大声宣读,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尖利失真。
“……朝廷推行新政,本为安民。然尔等奉行不善,清丈田亩,妄改等则,苛敛无度,以致民怨沸腾!我吴江士绅百姓,饱受其苦!今日联名具状,恳请沈大人,暂缓清丈,复核田亩等则,减免加征,以安民心!否则……”他顿了顿,提高声调,“否则,恐生民变,非吾等所愿见!”
这是最后通牒,也是公开的威胁。他们将抵制新政包装成了“为民请命”,将沈文渊和他的手下塑造成“酷吏”。
沈文渊骑在马上,雨水顺着他斗笠的边缘不断流下,打湿了他的肩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听完,然后目光扫过那些被鼓动来的佃户,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中带着茫然、畏惧,还有一丝被煽动起来的亢奋。
“周世荣,”沈文渊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幕,“你周家在吴江县,有田一千二百余亩,鱼荡三处,丝坊一座。本次清丈,新查出隐匿田亩一百七十亩,将你名下三处中田谎报为下田以规避税赋。你联合这几家乡绅,阻挠书吏,鼓噪佃户,伪造‘万民书’,如今又聚众拦路,威胁朝廷命官。你是要造反吗?”
周世荣脸色一白,随即梗着脖子道:“沈大人血口喷人!那些田亩本就是下田,何来隐匿?清丈数据不实,我等自然要申诉!至于聚众……乃是乡民自发,为保自家田地生计,何谈造反?大人若要强压,激起民变,后果自负!”
他身后的人群一阵骚动,几个被买通的泼皮开始鼓噪:“狗官欺人太甚!”“不让我们活,大家拼了!”“守住咱们的田!”
气氛骤然紧张。守备营的兵丁握紧了兵器,眼神警惕。衙役们有些不安地看向沈文渊。
沈文渊依旧端坐马上,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侧脸滑下。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人群后方一个缩头缩脑的干瘦老汉:“陈阿四,你上前来。”
那老汉正是之前被沈文渊问过话的佃户,闻言浑身一抖,在周围人的注视下,畏畏缩缩地往前挪了几步。
“陈阿四,你租种周家那三亩所谓的‘下等荡田’,往年交租几何?今年清丈后,定为中田,按新颁田赋则例,你应缴田赋几何?周家若按中田收租,你需交租又几何?你当着大家的面,算一算,是往年负担重,还是新法之下负担重?”
陈阿四嘴唇哆嗦着,看看沈文渊,又看看面色铁青的周世荣,结结巴巴道:“往、往年……租子是按中田收的,一亩要一石二斗谷,三亩……三亩三石六斗。田赋……田赋是东家的事,小老儿不知。今年……按大人给的算法,那田定成中田,一亩该纳赋粮……六斗?三亩一石八斗。租子……东家还没说按什么收……”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有些识数的人已经反应过来。如果新田赋由佃户承担一部分(这是惯例),而租子能按新规有所减免,那陈阿四的负担很可能会减轻!周家一直按中田收租,却只按下田报税,这中间的差额去了哪里?
周世荣厉声道:“陈阿四!你胡说什么!租子的事,自有规矩,岂容你在这里妄言!”
沈文渊冷笑:“规矩?什么规矩?朝廷的规矩,就是田亩等则据实核定,赋税公平,租佃两便。你周家的规矩,就是隐匿田亩,以高作低,盘剥佃户,对抗国法!”他声音陡然提高,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所有佃户听着!新政‘摊丁入亩’,旨在减轻无地少地者负担!清丈之后,田赋据实征收,官府会督劝地主,按新定田则合理议租!以往被隐匿、被压低的田亩,重新入册,官府可酌情将其中的一部分,优先租佃给原耕种的佃户,租子从优!这才是朝廷给你们的活路!不是跟着这些人,抗法闹事,最后田地保不住,还要落个从犯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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