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角落,那小小的羊脂白玉瓶歪倒在冰冷的岩石上,瓶口残留的几丝殷红血迹,在篝火跳跃的光线下,刺目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薛仁贵、苏定方、赵老栓三人盯着那瓶子,刚才裴行俭死里逃生的狂喜如同潮水般退去,一股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和冰碴的复杂寒意,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口。
空气仿佛凝结成了铁块,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裴行俭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艰难地撕扯着这份令人窒息的寂静。
薛仁贵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巨大的手掌无意识地紧握成拳,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想开口骂句娘,骂这操蛋的老天爷,骂这邪门的老巫医,可话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吐不出。
那“两世为人”四个字,那瓶子里曾经装着的、属于太子的、被称作“老天爷都不敢收的分量”的血……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邪祟玩意儿?
怎么就摊到裴行俭头上了?
一股混杂着后怕和巨大不安的烦躁,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
苏定方脸色凝重如铁,目光从玉瓶上艰难地移开,落在裴行俭那张虽然苍白却终于有了生气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发干发涩。
太子殿下…竟然真的用了自己的血!
这恩情,太重了!
重到裴侍郎醒来,该怎么接?
这“两世为人”…又意味着什么?
一个念头在他心底盘旋,像冰冷的蛇:
这东西,一旦沾上,恐怕就再也甩不脱了。
他看向薛仁贵,两人眼神在空中一碰,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抹化不开的忧虑和沉重。
就在这时,裴行俭搁在皮褥子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动…动了!”
一直跪在旁边的赵老栓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声音带着哭腔和不敢置信的狂喜,指着裴行俭的手,
“少主!少主的手指动了!”
几乎是同时,裴行俭那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睑,也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在抵抗千斤重压。
几次挣扎后,那双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睛,终于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起初是茫然。
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地对焦,视线空洞地扫过草棚低矮、被烟火熏得漆黑的顶棚,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在看这个世界。
紧接着,胸口传来一阵巨大的、迟来的剧痛,闷哼一声,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被剧毒侵蚀的痛苦记忆瞬间回笼,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试图动弹。
“别动!裴兄!千万别动!”
薛仁贵一个箭步冲到榻前,蒲扇般的大手下意识地想按住他,又怕触动伤口,僵在半空,声音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微微发颤,
“醒了!醒了就好!他娘的!你总算舍得醒了!差点吓死老子!”
裴行俭微微偏过头,视线终于聚焦在薛仁贵那张胡子拉碴、布满血污和尘土的糙脸上。
喉咙里火烧火燎,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却只是干涩破裂的气音:
“水…薛…”
“水!快拿水来!”
薛仁贵扭头吼了一嗓子。
赵老栓手忙脚乱地捧来一个水囊,小心翼翼地凑到裴行俭唇边。
清凉的水滋润了干渴欲裂的喉咙,裴行俭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才感觉自己真正回到了阳间。
他闭了闭眼,积蓄了一点力气,再次睁开时,目光锐利了不少,扫过围在榻前的三人,最后落在自己胸前被仔细包扎过的伤口上。
“多久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但已经能连贯,
“我…昏了多久?”
“三天!整整三天三夜!”
薛仁贵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慨,
“娘的,裴兄,你这条命,是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硬抢回来的!那‘黑鸠’…差点就把你带走了!”
“‘黑鸠’…果然是它…”
裴行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浓重的阴霾和刻骨的恨意,
“谁…下的手?查出来了吗?”
薛仁贵和苏定方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
苏定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沉声道:
“查出来了。是狼群掩护下的死士刺客,手法狠辣诡秘,目标明确就是你。现场留下突厥制式箭头,指向颉利。但…疑点重重,更像有人刻意嫁祸,引我们与突厥彻底开战。”
听到“突厥”二字,裴行俭眼中寒光大盛,但并未冲动,只是眉头紧锁:
“引战…所图为何?”
“这正是关键!”
薛仁贵接过话头,脸上满是愤怒和不甘,
“那些狗娘养的刺客,目标是你,也是为了搅乱丰州!他们想逼我们仓促出兵,把水彻底搅浑!”
裴行俭沉默着,胸膛微微起伏,牵扯到伤口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强忍着剧痛,目光在薛仁贵疲惫不堪、肩甲上凝结着大片暗褐色血痂的左肩,以及苏定方一身尘土、嘴唇干裂出血、眼中布满骇人血丝的狼狈模样上停留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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