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的焦糊味尚未在清河县衙彻底散去,靖王府的鎏金拜帖便已堂而皇之地送到了陆明渊案头。
那帖子用的是上好的洒金笺,边缘压着繁复的云螭暗纹,墨迹饱满,字里行间透着居高临下的“体恤”与不容置疑的“恩典”:
“清河县令陆明渊,肃清地方,破获青楼诡案,劳苦功高。本王心甚慰之。特遣王府长史周文彬代本王设宴犒赏。酉时三刻,望江楼雅阁‘观澜’,恭候陆大人携部属莅临。”
帖子末尾,一方殷红的“双螭盘云印”赫然在目,如同盘踞在暗处的毒蛇之眼。
书房内,烛火摇曳。陆明渊苍白的手指捻着那封帖子,深潭般的眼眸里不见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寒意。帖子被随意丢在案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与桌角那方从顾念卿火场残骸中拓下的、残缺却依旧狰狞的螭龙印痕拓样相映成“辉”。
“犒赏?”雷震拄着拐杖,那条裹得严实的伤腿让他无法像往常一样暴怒地踱步,但胸腔里的怒火却烧得更旺,铜铃眼死死瞪着那帖子,几乎要喷出火来,“黄鼠狼给鸡拜年!那狗日的王府刚灭口了王守田,嫁祸顾念卿,烧得尸骨无存!转头就来给咱们摆庆功宴?!他娘的这是鸿门宴!是断头饭!大人!这宴不能去!”
“雷大哥说得对!”玲珑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和警惕,“那个周文彬,听说是靖王府头号笑面狐狸!肚子里全是坏水!谁知道他们在酒菜里动什么手脚?小姐,您快劝劝大人!”
沈清漪坐在一旁,正用一把细密的银刷小心清理着几块从西仓丙字库废墟中带回的、沾满泥污和干涸血迹的碎木片。闻言,她抬起眼睫,清冷的眸光落在陆明渊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又扫过那份刺眼的拜帖,声音如同冰泉流淌,听不出情绪:“王府此宴,名为犒赏,实为试探,更是震慑。若不去,便是心虚,坐实了追查王府之嫌。若去…”她顿了顿,指尖捻起一小撮从碎木片缝隙中筛出的、颜色深褐的粉末,凑近鼻尖嗅了嗅,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便是龙潭虎穴。”
陆明渊的目光缓缓扫过雷震那条伤腿,扫过玲珑忧惧的小脸,最后定格在沈清漪清冷沉静的侧脸上。他染血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一种洞悉深渊的清醒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去。为何不去?”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字字如铁,“王府要探本官的虚实,本官…也想看看,这‘瓮’口,究竟张得有多大。”
望江楼,观澜雅阁。
临江的轩窗大开,暮色中,浑浊的河水在楼下无声流淌,倒映着楼内辉煌的灯火,波光粼粼中透着几分诡异的浮华。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空气中弥漫着珍馐佳肴的浓香和上等檀香的馥郁气息,将一切血腥与阴谋都巧妙地掩盖在歌舞升平之下。
主位之上,王府长史周文彬端坐如松。他约莫四十许年纪,面白无须,保养得宜,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唇角天然上翘,仿佛无时无刻不带着三分笑意。一身墨绿色锦缎常服,腰间玉带温润,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气度雍容,俨然一副王府贵胄做派。只是那偶尔从眼缝中泄出的精光,锐利如针,透着一股子令人心头发寒的算计。
陆明渊坐在客位首位,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孤峭的青松,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恭谨。沈清漪坐在他身侧稍后,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发髻间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神情淡漠,眼帘低垂,仿佛周遭的喧闹与她无关,只专注地用小银刀切割着面前一盘清蒸鲈鱼。雷震拄着拐杖,坐在下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铜铃眼时不时扫过席间穿梭的侍女和侍立周文彬身后的两名带刀护卫,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玲珑则站在沈清漪身后,大眼睛骨碌碌转着,警惕地留意着每一个靠近的侍者和桌上的每一道菜肴。
“陆大人年轻有为,智勇双全,短短数月便肃清河清吏治,更一举破获这震动州府的‘画皮’奇案,实乃我大明栋梁之才!”周文彬笑容可掬,声音温和醇厚,如同春风拂面,他端起面前一只玲珑剔透的碧玉酒杯,向陆明渊示意,“王爷在京城闻听喜讯,龙心大悦,特命下官代王爷敬陆大人一杯!此乃王府窖藏二十年的‘玉髓琼浆’,最是温补,正合陆大人劳心案牍、伤损元气之身。请!”
他身后的侍女立刻上前,捧着一个鎏金执壶,小心翼翼地为陆明渊面前的空杯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碧玉杯中荡漾,散发出浓郁醇厚的酒香,几乎掩盖了那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薄的、如同新开蚕茧般的微腥气息。
陆明渊的目光在那杯琥珀琼浆上停留了一瞬。酒香醇厚扑鼻,色泽诱人,但沈清漪之前那番关于“缠丝绕”的警告,如同冰冷的蛇信,缠绕上他的神经。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侧首,余光扫向身侧的沈清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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