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养心殿内却已亮起烛火。
萧彻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奏折，目光却落在案头那个梨花木盒上。
阿砚，他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今日要议漕粮海运的事，这是你一直想做的。
自然不会有回应。
但他似乎也并不期待回应，只是习惯了这样开口。
这是他从卫国公府回来的第七日。
那日他带回沈砚的手稿后，就将这个梨花木盒从御书房带到了寝殿，放在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殿外传来德顺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卯时了，该准备早朝了。
这是他这半个月以来第一次上朝。
金銮殿上，百官震惊地看着他们的皇帝。
不过半月，萧彻瘦得几乎脱了形，龙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唯独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是燃着幽暗的火。
有事启奏。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户部尚书出列：启奏陛下，漕粮海运一事，沈...沈大人先前已有详尽规划，只是如今...
按沈卿的章程办。萧彻打断他，三个月内，朕要看到第一批海运漕粮抵达津门。
陛下，三个月恐怕...
那就两个月。萧彻的声音没有起伏，需要什么，直接找顾清风协调。
兵部尚书上前：陛下，边关互市...
按沈卿的章程办。同样的话，驻军增加三成，互市监督官由赵云峥选派。
工部、礼部、刑部...一个个大臣上前启奏，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按沈卿的章程办。
没有人敢质疑。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们的皇帝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在下达命令。
而这些命令，全都出自那个人生前留下的规划。
退朝后，萧彻直接去了御书房。
这里已经被重新整理过，毁坏的物品都换了新的，唯独窗边那个位置保持原样。
萧彻在御案前坐下，将梨花木盒端端正正地放在案头。
开始吧。他说，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个木盒。
奏折如山般堆叠，他翻开第一本，是关于科举改革的。
沈砚在手稿中详细写了该如何分科取士，如何防止舞弊。
萧彻提笔批阅，字迹竟不自觉地模仿起沈砚后期的笔锋——那是他看了太多沈砚手稿的结果。
陛下，德顺捧着药碗进来，该用药了。
萧彻头也不抬：放下。
陛下，您早膳还没用...
放下。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
德顺不敢再劝，放下药碗，悄悄退了出去。
时间在笔尖流逝，一本本奏折被批阅完毕。每当遇到难决之事，萧彻就会抬头看看那个木盒，然后继续落笔。
午时过去了，药碗里的药早已凉透。
未时过去了，午膳原封不动地撤下。
酉时过去了，烛火再次亮起。
陛下，夜深了...德顺又一次进来，声音带着哀求。
萧彻终于抬起头，看了眼窗外浓重的夜色：还有多少？
还、还有三十多本...
都拿来。
陛下！您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萧彻的目光终于从奏折上移开，落在案头的木盒上。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光滑的木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生前，常常这样。
德顺愣住了。
朕每次劝他休息，他总说就快好了萧彻的指尖微微发颤，可现在，再也没有人催他休息了。
德顺红了眼眶，默默退下，很快又抱着新的奏折进来。
这一夜，御书房的烛火一直亮到天明。
次日清晨，当顾清风和赵云峥求见时，看见的是满眼血丝却仍在批阅奏折的萧彻。
陛下，顾清风忧心忡忡，您这样下去，龙体恐怕...
北境的军报来了吗？萧彻打断他。
来了。赵云峥呈上军报，匈奴果然如沈大人所料，在边境增兵。
按第三套方案应对。萧彻快速浏览军报，让驻扎在云州的骑兵秘密调动，断他们的后路。
赵云峥震惊地看着萧彻。
第三套方案是沈砚生前制定的机密方案，连他都是刚刚才知道具体内容。
陛下如何知道...
他写在手稿里。萧彻的声音依旧平静，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他都想到了。
顾清风和赵云峥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与心痛。
这时，德顺又端着一碗新煎的药进来：陛下，该用药了。
这次萧彻终于接过了药碗。
然而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放下了：太烫。
老奴这就去换一碗...
不必了。萧彻已经重新拿起朱笔，朕现在不喝。
德顺捧着药碗，求助地看向顾清风。
顾清风上前一步：陛下，沈大人若在，定不愿见您如此...
他就是太不愿见朕如此，萧彻的笔尖顿了顿，才会瞒着朕，一个人承担所有。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那个总是微笑着说不碍事的人，那个总是把痛苦藏在身后的人，就是因为太在乎，才会走得那么决绝。
都退下吧。萧彻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朕还有奏折要批。
顾清风和赵云峥只好行礼退下。
走到门口时，赵云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晨曦透过窗棂，照在御案前那个孤独的身影上。
萧彻批阅奏折的姿势依然端正，可赵云筝却觉得，那具躯壳里有什么东西已经碎了，再也拼不回来。
殿门轻轻合上，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萧彻放下朱笔，轻轻捧起案头的梨花木盒。
阿砚，他对着木盒轻声说，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脆弱，你看见了吗？你规划的一切，我都在替你实现。
互市开了，医学馆下个月就能建成...你想要的盛世，我一定会造出来。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木盒上的梨花纹路：
所以，你要好好看着，看着这江山如画，看着这海晏河清...”
“看着我，把你留下的每一条规划，都变成现实。
窗外，朝阳初升，又是新的一天。
而对萧彻来说，每一天都只是完成那个承诺的过程——
替他看着，替他守着，把他想要的盛世，一点一点，变成现实。
哪怕这过程，如同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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